诡异的阒寂之后,沈惟钦理都没理陆听芊,率着一众从人,拂袖而去。
    谢思言看了陆听溪一眼,示意她最好也快跑,辞别离去。
    陆听芊扫了眼此刻跟来的陆听芝,面色愈加不好看。
    陆听芝都还没出嫁,若非咸宁帝赐婚,又哪里会先轮到她。她嫁吴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成婚当天,她也只是为着交差,忍着熬着,跟吴詹试了一回,之后就以各种由头,拒绝跟吴詹行周公之礼。吴詹婚前只零星与她打过两三次照面,倒对她颇钟情,一直遮掩,并未将此事告诉吴家人。
    她跟陆家众人敷衍着寒暄几句,回身就走。吴詹忙跟上,从丫鬟手里拿了一件貂鼠披风要给她披上,被她一把挥开:“我不冷,你还是顾着你自个儿吧。下回出门时好生拾掇拾掇……罢了,你再拾掇,又如何能跟人家王孙贵胄媲美。虽说人靠衣装,但天生的气度是定死了的。”
    陆听芊眉头愈蹙愈紧。何止是气度,吴詹的容貌也生得寻常,母亲先前还诓她说吴詹生得极是俊美,俊美个鬼,至多只是周正,连楚世孙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天晓得她方才跟这样的吴詹站在沈惟钦面前,有多么窘迫。
    吴詹犹豫一下,终是提起了方才之事:“你如今跟他更当避嫌才是,方才……”
    陆听芊冷笑:“楚世孙原本就是我们三房的表亲,我去存候一下怎么了?”顿了顿,又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三房与楚世孙攀好交情,将来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你若争气些,我何须如此?”
    吴詹默然,他无论念书还是日常为人处世,都是出类拔萃的,如何就不争气了?
    陆听芊夫妇两个的举动,全落在了陆听溪等人的眼里。
    陆听芝道:“妹妹而今脾气还真是见长了,好大的气派。我听闻吴詹待她极好的,这天底下的夫妻有几个是起初便两情相悦的,这感情还不都是日后处出来的,她好大的怨气,也太作了。难为吴詹好脾性,却不知能忍她多久了。”
    隔日早朝将散时,咸宁帝当众命内阁拟旨,钦点吏部郎中谢思言兼任左春坊大学士,位列东宫讲官。
    群臣哗然。
    左、右春坊隶属于詹事府,同属东宫署官,乃翰林院修撰、编修等官开坊升转之处。左春坊大学士是左春坊最高长官,掌太子上奏、下启与讲读诸事,秩正五品,品级不算高,但权责极大。寻常而言,登科之后熬个十来年,才能进左、右春坊,初入左、右春坊也只能从左、右庶子和左、右谕德这类打下手的副职做起,哪有一来就做春坊大学士的道理!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们觉得皇帝今儿怕是梦游着过来的,当即鸡血灌体,纷纷站出激言反对,请求咸宁帝收回成命。
    咸宁帝面色立等阴下:“一个两个大义凛然,朕遇险时尔等又在何处?谢卿正经科甲出身,为护驾可罔顾性命,此等拔萃赤忠之士,若还不堪任一个春坊大学士、不堪为青宫业师,那何人可堪?!”
    咸宁帝越想越觉这帮臣工站着说话不腰疼,将面前的长案拍得咣咣山响:“朕意已决,谁再多言一句,休怪朕不顾昔日君臣情分!”
    上元后不久,是陆老太太寿辰,陆家热热闹闹办了一场。
    陆家例行给谢家太夫人也下了帖子,往年邀这位国公府太夫人,请五六回不一定来一回,来了也是打个照面略坐坐就走,但这回却不然,谢老夫人宴散后还没走,坐在暖阁里跟陆老太太谈天。
    陆老太太措手不及。她素日里不如何出门走动,实则不擅长与同庚的老太太交际,何况是这位百年勋门出来的老国公夫人。对面的谢老太太似也面临着相似的难题,于是两家老太太开始了滔滔不绝的互捧。
    “贵府子息当真个个芝兰玉树,哪家提起贵府不是誉不绝口,我总想跟谢老夫人请教治家之道……”
    “陆老夫人客气,我膝下那帮儿孙也不过是受了祖宗庇佑,这才得些造化。我倒觉贵府家风严正,否则又如何得这接连不断的好婚事?我倒想跟陆老夫人讨教几句……”
    ……
    一侧侍立的两家儿孙缄默互觑。
    谢老太太自觉不可输给陆老太太,边夸边暗暗想词,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低头喝茶时,听对面的陆老太太道:“先前听闻贵府世子说,谢老夫人说正旦要与我厮见一回,正旦那天,我特特着人提早预备下了,未能等到老夫人,今日得见,倒算是补上了缺憾。”
    谢老太太险些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
    陆老太太忙命人上去给谢老太太顺气,又道:“世子当时还转述说,谢老夫人曾言你我是闺中知交,只如今年岁渐长,行动不便,往来倒少了。我觉着谢老夫人当真太过客气,谢老夫人年岁居长,又是诰命夫人里的头一份儿,莫说平日,纵三节两寿里的那些个宴集,不来也是不当紧的。”
    谢老太太好歹缓过了那口气,镇定揩着嘴角:“我确在孙儿面前这般叨念过,只是人老了,正旦那日竟是忘了这茬儿,思言那不成器的孙儿居然也不提醒我一声,倒让陆老夫人空等,我回去少不得教训他一通!”
    谢老太太口中“不成器的孙儿”如今正在陆家园子一处僻静小亭内看小姑娘给天竺鼠顺毛。
    陆听溪因着那对大耗子磨了谢思言好几回,然而他最终也没将之赠与她,他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这对天竺鼠是咸宁帝给他的,他不好转赠旁人。
    不过,能让她隔三差五摸摸。
    “我往后去见你时,可以将这对大耗子带上。”谢思言压低声音。
    小姑娘巴巴道:“那你往后要常来看我。”目光却始终黏在胖滚滚的天竺鼠身上。
    他嘴角微扯,他在小姑娘跟前似乎还抵不上一对大耗子。
    谢少爷倏地靠回椅背:“等你嫁了我,这对大耗子自然就也是你的了,你盼着咱们早日成婚才对。”
    小姑娘一顿,抬眼:“旁人要么是因着年及婚龄成婚,要么是因着两情相悦成婚,到我们这里,难道要因着一对大耗子吗?”
    ……
    谢少爷灌了几口茶冷静了下,跟她说起了常家的事。
    咸宁帝确实治了常望的罪,查明宿娼之事,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打了五十板子以儆效尤,并褫夺了他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下令永不录用。
    处置十分公正。
    至若常望所说的其父戕害魏国公原配夫人一事,常望后头说他当晚喝了酒,咬死了是醉后胡言而已。有几个言官更是跳出来说,常义素日为人清正,绝不会是那等人,还揣度常望是中了谁的诡计。
    咸宁帝表示要给谢思言一个交代,将常义暂且关押,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最后训斥一顿,罚俸一年,又往谢家这边赐下许多礼物,一为嘉奖,二为安抚。
    陆听溪觉得谢少爷可真是个干大事的,皇帝先前借着崔公公的口将锅扣在了宁王身上,上元那晚,常望却被谢少爷策划着带出了自己老子当年毒杀钟氏之事,皇帝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幸好皇帝先前留了一手,只是假借他人之口向谢思言放出消息,否则这就相当于在打他的脸了。她忽觉往后还是不要惹谢少爷为妙。
    “皇帝不会认为上元那一出是我的手笔,”谢思言声音极轻,“因为他喜欢自作聪明,以己度人。他喜欢琢磨,他认为我做事不会明显至此。”
    陆听溪道:“无论如何,往后还是莫做那等危险的事了,万一那鸟铳没有炸膛,你的蟹壳就要被打穿了。不过如今常义没倒,你们预备如何?”后来她才知道,这家伙怕她担心,只告诉了她计划的前半部分,后面没说。其实后头的那俩刺客也是他找来的,他跟沈惟钦整个演了一出戏。
    谢思言道:“你亲我一口,我就说。”
    陆听溪默了默,提笔飞快画了一只簪花的猪头,吹干了墨迹,往谢少爷脸颊上一按:“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
    谢少爷走后,陆听溪转去沐浴更衣。
    坐到濛濛水雾氤氲的热水桶里,她闭眼想着谢少爷方才的话。
    谢少爷说,上元节那一出有两个目的,一是助他成为东宫讲官进而离詹事府詹事更进一步,二是给常义埋个祸根。要想扳倒常义,还要另行筹划,并且要尽快,第一击没能歼敌的话,第二击就要快准狠,不能给对方喘息之机。
    第二个筹划就是离间常义与咸宁帝。皇帝最看重者不过一个忠字,不聪明都不要紧,最紧要的是忠诚。咸宁帝不想处置常义,除却一些兴许大抵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外,主要还是因着觉得常义对他足够忠诚。咸宁帝有些不可告人的阴私之事,就是常义在做。
    如今土默特部落连年犯边,常义要跟两个御前太监一道去丰润县和谈,他们只要利用好了这件事,就能将之置于死地。
    谢思言当时道:“我已顺着那个暗娼查到了些东西,确定常义跟我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我从前是不知,如今知道了,常义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陆听溪从浴桶里出来,思虑半日,还是给谢思言去了一封信。将信送出,她陡然想起谢思言前几日送来的几册书。祖母做寿是大事,母亲为了教她掌家,这几日将她薅去打下手,她倒还没看谢少爷送的什么书。
    心中感喟谢少爷可真是读书人,人家新年贺礼都给压岁钱送头面,谢少爷送书,这般想着,她取来一册,见封皮被一层桑皮纸蒙住了,忖着谢少爷倒是惯会吊人胃口,翻开了第一页。
    ……
    丰润县位于顺天府最东,与永平府临近。土默特一方不肯赴京和谈,咸宁帝也不愿折了面子遣使去边关和谈,这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地方定在了顺天府边缘。
    咸宁帝满以为这件事不成问题,谁知一月之后,传来消息说和谈没成,土默特使臣恼羞成怒,争执一场后,要连夜秘逃,若非被卫所的驻军拦住,就要酿成大祸。咸宁帝闻讯震怒,命人将常义押送回京。
    原来常义本是去和谈,然则后头竟是变成了引战,还说国朝民殷财阜,岂会畏惧蛮夷部族。又以皇帝近臣自居,自称自己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常义抵京后,咸宁帝亲自审讯。
    审至一半,锦衣卫那边来禀说上元那晚前来行刺的两个刺客抓着了,刺客在经受几番严刑之后,招认了幕后指使,锦衣卫细查一番,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常义身上。一切人证物证都指向常义。
    但常义并不肯承认自己谋刺楚世孙,瞧见锦衣卫押来的两个刺客,再三辩称自己跟这二人并无干系,又表示自己在土默特使节面前说出那等话,是遭了有心人的算计。
    咸宁帝冷笑:“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你说的,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何来中计之说?”
    常义沉默少顷,突然道:“请陛下传陆家五姑娘过来,臣要与之对质。”
    咸宁帝皱眉,这话好生怪异,跟一个官家千金对的哪门子质?虽是这般想,但仍命人将陆听溪召来。
    陆听溪才在殿内站稳,常义就道:“陆姑娘,上元那晚,老夫瞧见你就在与陛下遇险之处相去不远的地方。”
    陆听溪知道这种事掩不住,道:“我其时确在当场,但那又如何?”
    “陆姑娘在当场倒也没甚,但老夫还瞧见,陆姑娘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老夫远远瞧着,觉着甚是面善,竟似是魏国公世子身边的护卫。那这就奇了怪了,莫非世子爷未卜先知,知道上元这晚会变生不测,这才为陆姑娘提早安排了护卫加以保护?”
    常义朝咸宁帝一礼:“陛下明察,魏国公世子去年年末以信物做定,让陆家这边等谢家去提亲,陆家如今还握着谢家的信物,陛下可去查。魏国公世子与陆家姑娘关系既是不寻常,那这般安排就不足为怪了。”
    一字一句都意指上元夜那一出是谢思言策划的诡谋。
    陆听溪从容道:“大人这话我不是很懂。合着常大人竟是对魏国公世子这样了解,世子护卫那样多,大人远远一看,居然就认了出来。再就是,上元人多,女眷出门带几个护卫跟从,难道不是常事?何况,若当真如常大人所言,那我索性那晚不出门便是了,又何必带着护卫出来,徒然惹疑呢?常大人纵无法脱罪,也不要这样糊弄陛下。”
    常义所见的确是谢思言派来护卫她的人,不过那护卫是为了防沈惟钦的。
    常义自己实则也并不确定那伙人是否谢思言的人,信口胡诌而已,横竖无法证实。只陆听溪如今句句堵死了他,他一时倒被一个小姑娘噎得哑口无言,不住朝咸宁帝大呼冤枉,表示自己一片忠心,为了咸宁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岂会对咸宁帝不利。
    咸宁帝被他嚷得脑壳疼,又命人传谢思言与沈惟钦来。
    谢思言和沈惟钦到后,又与常义辩驳半日,常义仍道冤枉,痛哭流涕,称是这二人联起手来害他。
    谢思言与沈惟钦离得近,低头时,轻声道:“常大人跟世孙有的一拼,都是说哭就哭,功力了得,却不知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这个时候世子竟还有心思说笑,你我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日若是不能洗去嫌疑、让常义闭嘴,你我都得玩儿完。世子不是想往上爬?那总得留着命爬。”
    谢思言忽而扬声道:“陛下,臣总听常大人与您说,为了您他纵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云云,臣实在不信。光说说可不是本事,不如付诸行动。臣有言在先,臣对陛下一片赤诚,为陛下,亦为自证清白,甘愿蹈火。”
    常义一僵回头。
    “常大人方才喊得那样大声,不会真的只是说说吧?我敢下火海,常大人可敢?若是不敢,便是对陛下不够忠心,便表明常大人为己脱罪的决心不足,为何决心不足?恐是心虚。”谢思言笑。
    常义面色青白交错,半晌,咬牙道:“有何不敢?不过此事是谢大人先提,那不如谢大人先来?”
    谢思言眉目不动:“这是自然。不过我下了火海之后,可就轮到常大人了,陛下在此,大人千万莫要抵赖。”
    陆听溪心一提,下火海……他是想变烤螃蟹吗?
    咸宁帝亦是心惊,问谢思言怎么个下火海法,谢思言只道取来火炭便是。
    咸宁帝挥手道:“来人,取火炭来。”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东西在殿外摆好后, 咸宁帝见谢思言面上仍是古井无波,道:“径直蹈火与自焚何异?爱卿三思。”
    谢思言道:“那便将木炭烧起来后,以铁片覆其上,赤足踩踏铁片行过。”
    咸宁帝迟疑片刻, 点头。待到铁片烧红, 谢思言跟咸宁帝告了失仪之罪,缓行至前,开始脱靴。他将皂靴搁至一侧, 来到火炭前。
    下头的火炭烧得旺,火舌蹦窜, 热不可近。上头是烧红的大幅铁片,统共三片, 比邻连缀着铺排。炭火噼啪作响, 烟气扭曲了对面内侍的身影。
    谢思言抬足欲踏时,咸宁帝突然出声:“慢着, 朕相信爱卿无辜。”挥手示意一侧的内侍将谢思言拉回来。
    一旁的常义瞧着那烧得红热的铁片, 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牢房里刑讯逼供时也不过是拿烧红的烙铁块往犯人身上燎烫,眼下这可是硬生生从烧红的铁片上踩过去,这谢家世子可真狠。
    谢思言也未坚持, 从容不迫打整好仪容, 近前道:“谢家世代忠良,臣身为谢家子孙, 不敢辱没门风。望陛下公断。”
    咸宁帝道:“朕自知谢卿赤诚之心, 谢卿不必担忧。”挥手示意锦衣卫将常义带下去, 又表示谢思言等人可以退下了。
    谢思言道:“臣多言一句。常大人适才张口就提起了臣与陆家的婚事,然则谢、陆两家均未将此事外传,那常大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此事足可见得,常大人平素对臣私事颇多刺探,纵是御史也不当做至如此。”
    咸宁帝深觉常义越老越糊涂,办事不牢还专惹些麻烦,揉着额角道:“朕晓得了,朕此番必不会轻饶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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