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哭得双目红肿,哽咽抽泣。
    贾氏冷下脸来:“我带你走一趟。此事如何了结,全看你的运道了。”
    几日后,陆听溪回了趟娘家。
    她不过是回来取几样画具,顺道小坐半日。正跟叶氏闲话家常,陆修业领了陆家几个子弟进来。
    陆修业后头跟着的几个多是她的堂兄,她在闺中时,这些人虽跟她没多少情分,但也算是敦睦,如今瞧见她,竟有些拘谨,有几个甚至期期艾艾,紧张至极。
    叶氏附耳轻声道:“你这几个堂兄,而今不是在国子监等着补缺就是在书院苦读,举业上没甚出挑的,这是想藉由你,让世子爷提携一二。你若为难,母亲帮你混过去。”
    陆听溪抬眼打量时,见三房一个堂兄的右手蜷着,一根手指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她随口问了句,那堂兄就窘迫道:“没什么……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受了些伤。”
    她本也没当回事,但众子侄走后,母亲摇头感喟了几句,说不知是谁剁了她那堂兄的右手手指,孟氏还为此哭号了半日。
    陆听溪陡然想起了牛皮纸里包着的那根断指。
    她那个堂兄名唤陆修川,在三房序齿最末。因是小儿子,自小被孟氏与陆文兴夫妇两个溺爱,因而性子骄肆,尤其早些年,更是无法无天,听闻有一次玩炮仗险些烧了孟氏的卧房,孟氏也舍不得多责他一句。
    她隐约记得,陆修川从前好像欺侮过沈安。沈安当年似跟她提过,但并没细讲。
    这样想来,她那天看到的那根断指很可能是陆修川的。而当时陆修川人在国子监,所以她当时并没在陆家听到什么风声。
    陆修川被剁的是右手手指,她记得那根断指还很长,那么右手差不多是废了。陆修川不过是个羸弱书生,若不能练就四指握笔亦或左手写字的本事,日后前程就艰难了。
    陆听溪不知沈安经历过什么,不好对此做什么评判,她只是觉着,她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沈安其人。这事若换谢思言来做,她是半分惊讶也不会有的。眼下的沈安,与她记忆里的相去愈来愈远。
    陆修川回去后,被孟氏拉着再三询问陆听溪的态度,听闻她并未明确表态说要帮着向世子引荐,很是失望。
    陆修川瞧见自己的残指,再度悲从中来。
    习惯了五指握笔,四指握笔谈何容易。至若左手写字,他这个年岁,再去学换左手写字是极难的。且要用左手将字写得能够入眼,大抵没有半年是办不到的。这还得是在日复一日的勤加练习上。
    再者,他心里有个令他甫一想起就毛骨悚然的担忧。
    他怕那人等他左手写字娴熟了,再废掉他左手。那人就好似高踞云巅的恶煞凶神,冷眼俯瞰他们这些蝼蚁,凌虐之,戏耍之,玩弄于鼓掌之间。
    孟氏看到儿子手指上包缠的纱布,眼眶又是一红,泪如泉涌,直呼我儿命苦。
    陆修川隐隐觉得此事还不到头,一时惶遽惘然,不知所措。
    陆听溪回到国公府,先去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等到了鹭起居外头,瞧见谢思言正低声吩咐杨顺什么。听得动静,他抬头看来,大步上前,一把挽了她就往里头走。
    陆听溪以为自己进错门了。
    鹭起居内佳木深径,甍弗饰雕,髹之以金。屋阁多八阖十六牖,迤逦所见,庑承廊转,雅逸深致,宛若人境之外的仙苑阆苑。
    陆听溪原本觉得自己在布置房屋院宇上还是有些天分的,至少她亲手布置的书房就令许多人惊叹不已。可等瞧见鹭起居,她才恍然发现,真正经纶满腹的人要是风雅起来,是她拍马不及的。
    可这么一个雅逸绝伦的地方,如今却贴满了各色窗花。
    全是她的影像。喂耗子的她,拥兔子的她,观花的她,嬉闹的她。最夸张的是,窗花上的她俱做霓裳羽衣打扮,俨然月宫姮娥。
    谢思言问她觉着他剪得如何,她惊道:“你剪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近来都晚归。也亏得我手巧心亮,否则学到明年怕也学不会。”
    陆听溪嘴角微压。这家伙又开始嘚瑟了。
    “你的一颦一笑都早已刻印在我脑海里,我纵不与你相对,也能裁出你的容姿。”
    谢思言见小姑娘垂首不语,又递了个草花梨的八角木函,让她打开。
    里头盛着一枚翡翠坠子。翡翠是淡阳绿翡翠,水润通透,种水顶好,亮丽深浓,几乎满绿,瞧着当是阳绿中的帝王绿。坠子双面雕饰,一面是姮娥抱兔,一面是后羿造饼。
    嫦娥,后羿?
    陆听溪抬头看向谢思言。
    谢思言自若道:“我这饼摆出去了,你要不要下凡尝尝我造的饼?”
    陆听溪沉默。
    后羿造饼是个典故。传闻嫦娥到了月宫后,凡间的后羿对妻子思念非常,得仙人指点,造了月饼,置于屋宇西北,连唤嫦娥名姓,果得嫦娥下凡,夫妻团聚。
    他竟然有这等巧思。
    被人挖空心思讨好的感觉实在是好,陆听溪心软了。
    “那先前我与你说的事,你答应吗?”她凝睇他。
    谢思言含混道:“我可以赔罪……”
    “赔罪之后下回继续?”
    他侧转头,须臾,调回视线:“我不认为我有错,那日让你受了一顿折腾是我不好,但那是个意外,是可避免的。”
    陆听溪绷起小脸,一径走了。
    谢思言轻吁,小姑娘如今越发不好哄了。
    他沉着脸命人将窗花悉数收起,去书房的路上,杨顺匆匆赶上。
    “世子,阿古达木要见您。”
    半个时辰后,谢思言坐到了会同馆的待客花厅里。
    叙礼寒暄之后,阿古达木道:“小女这几日往楚王府邸去了几趟,都被拒之门外。小王不能在此久留,心急如焚。素闻阁老多智,又是赞成这门婚事的,却不知阁老可有妙法令楚王点头?”
    谢思言才在小姑娘那里碰壁,心绪欠佳,眼风一横:“你们的事,我没兴致掺和。”起身要走。
    阿古达木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倏地站起:“若我卖阁老一个秘密呢?阁老可知,咸宁帝的坟茔里是空的?”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谢思言倏地回头:“台吉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阿古达木道:“自是知晓。您是怎样的身份地位, 小王怎敢在您面前诳语。”将门掩好, “阁老若觉这买卖可做,小王可与阁老好生说道。”
    谢思言凝思一回, 道:“我可以帮你出主意, 但是否奏效,并不敢保证。”
    阿古达木笑道:“这不打紧, 阁老愿意援手, 小王已是受宠若惊。只要有阁老这句话就成。”即刻接起了先前的话茬。
    “明人不说暗话, 阁老也知我迫于无奈, 曾暗地里来过帝京几次, 阁老当初追查我的踪迹时, 应当知道我有个叫巴根的手下吧?巴根为我办事, 难免在京畿出没。他早年去过笔架山几次, 跟那附近的山匪也打过交道。”
    “今年正旦前, 我来京朝贺, 也带来了巴根。阁老知道,我们这等游猎为生的部族,到了冬日,日子就格外艰难。我本想让巴根去打探一下朝局, 打点一二,多得些朝贺赏赐,谁知他回来后, 跟我说了一桩奇事。”
    “笔架山附近的山匪头子跟他说, 除夕那晚, 他们捡了个人回去。那人起先不肯表露身份,后头被恫吓了一番,才如实相告。那人自称是给景陵封陵的泥瓦匠。”景陵便是咸宁帝的陵墓。
    “他当时语无伦次,说景陵地宫里开了个暗道,与咸宁帝的玄堂相衔。那泥瓦匠在山陵中做活时,结识了一个负责封闭梓宫的匠人,那匠人与他说,咸宁帝的梓宫内是空的。后来他们这批匠人将地宫正门封严后,就来了个将官模样的要将他们灭口。泥瓦匠侥幸逃了出来,旁的匠人却全部葬身景陵。”
    阿古达木看向谢思言:“这桩事,巴根也是偶然间听那帮山匪说起的,那个泥瓦匠已不知去向,故此他所言真假,不好查证。”
    谢思言冷声道:“这等话本故事一样的无稽之谈,就这么被台吉拿来空手套白狼?”
    “我可向苍天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天朝不是有两句话叫,‘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阁老若实在不信,可去查上一查,说不得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阿古达木见谢思言径直起身,忙忙跟上:“小王已将能说的都说了,却不知小女之事……”
    “回头等信儿吧。”撂下这句话,谢思言掣身而去。
    这日一早,沈惟钦甫一出门,就瞧见宝音郡主候在外头。
    他只作不见,宝音郡主忙忙追上:“你听罢我的话再走不迟。”
    沈惟钦步子不停。
    宝音郡主切齿低声道:“让我做你的王妃实则是我父王的主意。”
    沈惟钦一顿,回头:“随我来。”
    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宝音郡主一时倒觉受宠若惊。随即反应过来,又难免窘愤,她自来行事张扬,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被人搭理一句竟就觉着是莫大的恩赏。
    她怕是疯了。
    行动快于心思,纵使转着这等念头,宝音郡主也还是作速跟上了沈惟钦的步伐。
    两人在左近一间茶楼的雅室落座,沈惟钦径直开口:“说吧。”
    宝音郡主一怔:“说什么?”
    沈惟钦容色一寒:“自然是说阿古达木想藉由你跟孤说什么——莫非你在诓孤?”
    宝音郡主贯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今对上对面男人阴冷的视线,竟禁不住胆寒。
    发自心底的战栗。
    她想起她出门前父亲对她的交代,终于会意,勉力稳住心神:“就是……父王说,宁王先前允下的那些好处怕是要不回来了,他只好扣下宁王的朵颜三卫。”
    沈惟钦指尖轻叩桌面。
    朵颜三卫是兀良哈三卫的别称。当初宁王起事时,手里的亲兵有两三万,这些多是早年几度削减藩王实力之后,在宁王的多番周旋之下,留存下来的兀良哈三卫。宁王兵败被俘后,这些亲兵被收编进了京营,后头因着九边战事吃紧,就将之调去了前方。
    这些亲兵短期内未必就肯臣服,又兼宁王尚未被处死,这帮人难免还存留一丝希望。宁王之前又跟北狄有所勾结,若被阿古达木哄上一哄,说不得还真会被其收买。
    兀良哈三卫战力剽悍,此番宁王之乱中,若非提前设好了局,光是对付这群亲兵就要磨上许久。
    沈惟钦抬头要问话,却对上宝音郡主凝滞的目光,不觉攒眉:“令尊还说了什么?”
    宝音郡主不知沈惟钦在想甚,她只是觉着,这男人怎么能生得这般风姿华茂,哪怕只是低眸凝思,也是风流无限。
    沈惟钦一眼即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这容貌算不得什么。郡主莫非忘了,那日在仲首辅府上,郡主还见过一位公子,其时是与我站在一处的,当时他还将郡主呵斥一番。那位可是公认的第一等俊美独绝,比我生得好,郡主要择婿,也该是选那样的。”
    宝音郡主当即就明了了他说的是谁,那位贵介公子可是帝京响当当的头号人物。不过人家已然成婚了,况且依着他那日呵斥她的架势,她到他跟前碰的钉子只会比楚王这边的更多。
    宝音郡主想了想天朝人的各色谦称敬称,斟酌着道:“家父……家父说我若嫁与王爷,他自会对王爷竭力襄助。”
    沈惟钦听她说话僵硬,背词一样,目光幽幽。
    宝音郡主不太懂男人们的这些大事,她并不想说道这些,很快将阿古达木的交代抛诸脑后,转了话茬,说起了自己在家乡的琐碎杂事。多半都是哪个贵胄家的子弟为求娶她做了什么壮举。她本意是借此告诉楚王,她有多抢手,因着担心楚王不耐,说得极快极碎,却不曾想楚王并未打断她。
    竟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
    宝音心跳怦然,暗暗激动。
    楚王殿下这般态度,是不是表明此事有戏?
    姿容踔绝的男人认起真来,格外夺目。
    宝音一时看得入神,话语停顿,对面的楚王殿下还让她继续。
    宝音欣喜道:“你爱听就好,那我多讲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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