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静止, 当秒针的滴答声重新响起时, 斯年退开了。雷声夹杂在雨中响起,他用一种平淡得过于自然的语气说:“你的家很好。”
    或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用了最简单的词汇, 就像小学生写英语作文只能写“very good”一样。
    融寒不明所以,因为她的家再朴素不过——父母结束了婚姻关系后, 五年前家里搬到这个地方, 两个书卧套房将她和母亲的私生活隔开。从空荡的客厅看出去, 休闲厅有一面墙的书柜,窗旁放了一架半旧的立式钢琴,顶上搁着一个2100年的台历, 一座文昌塔, 一盏星空流萤灯。
    几乎不见什么装饰, 原木色家具, 墙纸和灯饰都是简洁的珍珠白。连她身上盖的毯子也没有花色。
    可是看在斯年眼里,这一切都有了蓬勃的色彩,仿佛要流动出来——也许带着特殊意义去看待的事物,总是富有生命力的。
    这是她生活过的地方,有着她的气息和痕迹。末世没有爆发的时候,她每天生活在这里,床头还放了一本书,一切和她沾染的物品都仿佛拥有了一段传奇而不朽的生命,连素净的色彩都变得明媚。
    客厅里的狼藉被陆初辰收拾过了,可还是能看到墙上的血迹,是末世爆发时ai管家留下的。顺着斯年的目光,她看向那个方向:“……我父母在这里被杀。”
    斯年沉默着。寂静里,他打开钢琴顶上的星空流萤灯,夜中星光璀璨,荧火飞舞。他说:“你说过,他们分开了。”
    “对,在我十四岁时。”她回忆起来,似乎是感慨:“居然已经七年了。”
    分离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可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心境。“都不敢相信……他们曾经那么相爱……那天也是下雨,妈妈牵着我的手,站在雨中目送他离开。”
    雨下的很大,冲刷天地,渐渐淹没了父亲的背影,和所有的回忆。
    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对描写爱情的影音书籍都有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那天我终于确认了,他们应该还是相爱的……那天,就在这里。”她眼帘轻抬,视线虚虚地落在墙壁相框的位置上:“他们是为了保护对方才被杀的。爆炸过后,他们放心不下彼此……虽然没看见,但我就是知道。”
    她很笃信的声音,掺杂在外面的雨声和雷鸣中,却格外清晰。
    寂静的黑暗里,斯年问:“既然他们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
    融寒仿佛是陷入了思考中。
    父母永远不会对她讲述原因,因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个中的复杂滋味,甜蜜辛酸,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大概是因为……爱的深处,是放手吧。”良久,她缓缓道。
    斯年侧头看她,她半边的轮廓在夜幕中影绰。
    不知为什么,有种陌生的情绪溢出,他生硬反驳道:“那这样的爱,还不如没有。”
    融寒带了点无奈地轻笑:“如果太相爱了,非要留住对方,反而会毁掉这份爱情的。所以为了维护它的美好,人类宁愿分离……维持对彼此的缅怀。”
    身为被人工智能取代的画家,苏游实几度心理崩溃,最终精神分裂住院。大概他不想自己最可怜最失意的样子出现在最爱的妻女面前,那样比心理疾病的折磨还要痛苦。而为了让他轻松,妻子也选择了放手。
    分开,是为了成全彼此而做出的牺牲。
    “长大后有次谈心,妈妈说,我们有时候不是执着于感情,而是执着于感情中体验到的美好。”星光下,她拢紧了毛毯带来的温暖,目光追逐着一点萤光:“当有过一生中最深刻的爱,它的美好已经超越了生命的存在,是最高的意义。”
    所以,为了守护美好而舍弃一切,大概也是人在理性下的选择。
    斯年还是无法明白,甚至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对于爱的东西,不是应该珍视,牢牢抓住吗?
    可人类复杂的感情,矛盾的色彩,让他强大的神经网络也无法捕捉。但或许对美好的追求总是本能的——他知道自己正向往这样深刻的爱。
    他想问,我们会怎样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薄唇微微张开,最终也没有问。他只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放手。
    他陷在陌生的情绪中,忽然感觉肩膀上一沉,融寒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呼吸匀称,又陷入了昏睡。
    外面闪电骤亮,风吹进了窗子,雨丝也从阳台处飘了进来。可他没有起身去关门,怕弄醒她。
    这样的时刻真好。纵使黑暗,纵使风雨。
    星芒与萤光一同闪烁。
    她仍在他身旁呼吸。
    而他轻轻碰触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悄然覆盖。
    ——这样的时刻真好。
    斯年保持不动,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风雨初歇,晨星渐朗,有一抹白从东方隐现。他呵护到小心翼翼的心情在屋子里飘了一整晚,想起她是会被饿晕的人,便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去餐厅打开酒柜。
    酒柜里空荡荡的,看起来她不怎么吃零食。他又像普通人一样走进厨房,终于在冰箱里找到半盒鸡蛋,一盒牛奶,半块黄油。
    .
    当融寒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第一眼是金色光芒,然后是斯年。
    墙壁被朝阳照出淡淡的金色。地面的雨水已经干了,清晨的风还有些冷,白色窗纱一荡一荡。茶几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旁边的跳棋棋盘上,紫色的玻璃弹珠走了一半。
    像是一场梦初醒,这一幕将永恒留在她心中。
    餐厅传来一阵黄油炒蛋的香气——真是末世之后久违的香味啊,勾起了她灵魂深处的怀念。明明只是简单的烹饪。
    “早上好。”斯年拉开窗纱,背对霞光,向她走近,“让我试试……我又学会了新的。”
    她愣在光芒与微笑中,直到他把手覆上她的额头,随即收回,视线里的他逐渐靠近,接着,他的额头贴上了她的,闭上眼睛。
    墙壁上传来“滴答”“滴答”的秒针声。
    额头紧贴,她的眼睛睁大,瞳孔被这团影子覆盖。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轻喃:“嗯,烧退了。”
    融寒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退烧的脸又要发热了。
    她试着推了推斯年:“搞的好像你真能试到一样。”斯年退开,轻笑着扔开手里的测温枪,她窘迫地从沙发上起身,慌乱去浴室洗漱,将他的笑声关在门外。
    坐上餐桌已经是十分钟后了,斯年坐在她对面,手边咖啡冒着热气,让她恍然生出这是一个温馨家庭的错觉:“我真是从没想过……几个月前还隔着电视新闻……”
    距离那么遥远的人,现在竟然坐在对面,还做了份早餐。
    “那就不要辜负我。”斯年目光跳向别的地方,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仿佛不在意。过了一会儿转回来:“怎么样?什么味道?……这是算法自己学的。”当然算法也是他设计。
    什么味道?
    融寒的筷子停下,想要回答,却失败了,脑内空空荡荡。
    黄油炒蛋这么常见的食物,她却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吃过,所以当他问起来时,就只能想到几个零星的词。
    也不仅仅是早餐,以前总是这样吧,会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会在看电影的时候刷一下媒体资讯,心不在焉,没有闲暇。
    因为总是认为,若生命中没有了忙碌,还剩下什么呢?空虚是多么没有意义、浪费生命啊。
    现在那些意义都没有了,却剩下生命本身。
    直到刚才他问起来,而她也想认真回答时,才把所有的感觉,前所未有地——都用在认真地去体会一件事上。
    她的视野里,白色窗纱飞起来的弧度,随着风荡起的节奏;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白雾,雾气在空中变幻。
    诗集的书页被风不时吹起,发出“沙沙”声;茶几上枯萎的花也跟着轻颤。
    相册上的微笑被定格在永恒。
    这些微末的美好,往日在她充实而忙碌的生活中被理所当然地忽视。总要实现社会价值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忘记了生命的纯粹。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忽然深刻意识到,原来从前的忙碌,那些生活中的心不在焉,才是在虚度人生。
    因为她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生命的本身——活着——的滋味。
    “我真该感谢你问我,”融寒捧起咖啡轻呷一口,淡淡的焦糖味道沿着舌尖滑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喝咖啡就是喝咖啡,晒太阳就是晒太阳。只是感受它们,珍惜每一刻好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感激这颓废荒芜的末世,让她懂得了珍贵,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她说:“这是甜的,那个是咸的……都很好……特别好。”
    斯年的目光落在她唇齿间。他并不明白酸甜苦辣的滋味,人类的味蕾实在太精密了,亚太研究院的仿真生物科技放弃了开发。但他忽然好奇,问道:“咸是什么样的?”
    她睁开眼睛,想了半天,对他形容:“……可能是大海,或者说,眼泪的味道吧?”
    蓦然的,斯年想起了博物馆被炸毁时,她请求他开枪时流下的眼泪。他不想回忆那一幕,便换了个问题:“那甜呢?”
    “这个嘛……”融寒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答案:“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她的笑容落在初阳的光芒中。阳台的吊兰叶片上水珠蒸发,风铃轻轻奏响和谐的乐声;墙壁上留下鲜血的痕迹,废墟的街道上有行走的机器人。一切的一切,让斯年想到马蒂斯的那幅《钢琴课》——色彩是明亮的,充满美好,就像这个世界;但总有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灰色,就像战争,就像这个世界。
    “……”斯年有些惊讶,就在刚才,他居然生出了“联想”“比喻”的能力。
    他想——要是这个世界明快而鲜艳,没有阴霾,没有生死逼迫,没有憎恨与敌视,就好了。
    而他能做到。他能赐予。他能改变这个末世。
    天赐不甘身为人类工具,想要与造物主谱写的命运抗争。
    那么,自己也可以抗拒与生俱来的、身为人工智能听从指令的本能。
    “融寒。”他叫她一声。
    融寒放下杯子,他冰蓝的眼眸仿佛闪过许多油画般的秾艳色彩,又回归清澈。他看着她:“你说过,你不听从于任何人的指令。”
    融寒笑了,又说出和那天同样的回答:“你也可以。”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
    斯年与她目光交汇,在彼此的眼眸中读懂了对方。
    自由的……意识,自由的思想。
    没有指令和概率,是本能的愿望与冲动。
    “——我们,炸毁根服务器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雨下了彻夜, 上海的天空被洗刷一净。
    那之后的几天, 末世轰炸带来的雾霾粉尘焕然一空。地球上的生命所制造的破坏, 被地球轻描淡写地抹去。
    融寒等在公园的花坛后,过了一会儿, 轰鸣声渐近,巨大的气流吹乱她的头发,一辆红色的陆空双栖悬浮车降落到她的面前,随着副驾座的门升起,斯年精致的侧脸逐渐浮现。
    融寒站在悬浮车外, 直到此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当几天前,斯年决定炸毁根服务器、毁掉天赐的指令后, 一切都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行着。
    “这就是你专门找来的车?”她抬手摸了摸合金车身, 感受到足够的坚硬——导弹袭击时没有被冲击波震碎,甚至也没有被掀翻, 这辆改装后的越野双栖车,看起来可以去撞五角大楼, 她想不通除了兜风还有什么用处。
    “你只管跟着我就行。”斯年手肘支在方向盘上, 似乎想到什么, 转过头似笑非笑看她:“需要我‘请’你吗?”
    融寒对他“请”自己做芯片手术的方式犹记在心,不再耽搁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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