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戎装的周都督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中踏进府门, 铁青着脸,怒发冲冠,进门之后,劈头就问周刺史在何处。
    赶过来迎接的属官们面面相觑, 不敢吭声。
    周嘉暄疾步走过来,上前道:“阿翁, 伯祖父在居处静养。”
    “病了?”
    周都督环顾一周, 冷笑了两声, 右手按在刀柄上, 指节紧攥,青筋隐现。
    属官们大约能猜到周都督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盛怒, 汗出如浆, 瑟瑟发抖。
    周都督没理会他们, 眸光陡然一厉, 大踏步往周刺史的居处走去。
    属官们长吁一口气, 悄悄抹汗,齐齐望向周嘉暄。
    这会儿只有指望三郎能劝都督息怒。
    无数道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诸自己身上, 周嘉暄回过神, 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笔。
    他随手将笔递给一旁的书童, 抬脚跟上周都督。
    属官们面色僵硬,畏惧惶恐, 愧疚不安, 彼此交换一个愁闷的眼神, 咬咬牙,慢吞吞跟上去。
    都督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得跟过去,就算拼出性命也得保住使君。
    不管使君到底做了什么,他这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名,深受百姓爱戴。
    周都督是武人,又怒气正盛,脚步迈得飞快,等周嘉暄赶到软禁周使君的小院时,他已经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
    几声炸雷似的巨响后,院门轰然倒地,鸟雀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一阵诡异的沉寂。
    房中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周刺史的亲随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拦住周都督。
    “都督息怒!”
    周都督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唰啦一声,长刀出鞘,振臂一挥。
    亲随们来不及躲闪,只能举刀迎击。
    “哐当、哐当”,一连串长刀、刀剑撞击声响,金属摩擦,火花迸溅。
    亲随们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咬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震飞出去,手中刀剑纷纷落地。
    周都督大手始终牢牢握着佩刀刀柄,穿过躺倒一地的亲随,踏进回廊。
    房中还有几个忠仆。
    亲随们一齐而上也没能拦住周都督,忠仆们吓得直打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都督,使君也是为周家着想啊!”
    周都督没看他们,举起长刀,拨开低垂的床帐。
    在忠仆们的惊呼声中,长刀利落斩下。
    “使君!”
    “都督!”
    忠仆们呆了一呆,惊骇失色,齐齐扑向床榻。
    木屑四处飞溅,清越的织物破裂声后,床帐、被褥被砍得七零八落。
    忠仆们魂飞魄散,正要失声痛哭,忽然发现周刺史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时既悲又喜,生怕惹怒周都督,硬生生把哭声吞回嗓子眼里。
    听到忠仆们吸气的声音,床上的周刺史发现自己还活着,慢慢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长刀擦过脸颊落下时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让人透不过气,周刺史惊魂未定,靠着软枕坐起,虽在病中,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圆领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低头咳嗽几声,含笑道。
    语调平静。
    周都督微微一哂,还刀入鞘。
    忠仆们松口气。
    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
    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
    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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