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有分寸。”宋予璇侧身站开,示意宋予夺去扶沈瑜。
    沈瑜学着宋予璇的模样跳下了车,宋予夺像先前一样扶了扶她的手臂,很快就又松开,并没过久地停留。
    先前两人已经达成共识,那他就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最后才是云氏,她披着雪白的狐裘,扶着宋予夺下了车。
    她太久未曾出过府邸,如今来了这灯市也不见有多高兴,只是缓缓地扫视着四周,神情中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沈瑜看着她这模样,没来由地品出一股难过来。
    不过她这神情转瞬即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
    宋予璇一心扑在眼前这灯市上,并没注意到云氏的异常。她上前两步,扶着云氏的手臂,笑道:“娘,你想先看看什么?”
    灯市共占了两条街,一条街上尽数是花灯,另一条街,也是各种摊贩多些。
    云氏轻声道:“随你。”
    “那阿瑜呢?”宋予璇又问。
    沈瑜道:“我随意,听你的。”
    见她二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宋予璇便道:“那我们先去看花灯,刚吃了晚饭没多久,现在还不饿呢。”
    沈瑜与云氏点了头,宋予夺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这灯市中的花灯各式各样,新奇有趣。有鲤鱼、金龙、玉兔等动物模样的;也有绘了山水风景,亦或是仙鬼志怪故事的;更是有商户为了噱头,请手艺人扎了一幕戏的人物布景,摆放在高台之上供人观赏。
    只不过这耗资不菲,能有这样大手笔的寥寥无几,半条街逛下来,沈瑜也只见了一幕大闹天宫与一幕八仙过海。
    “这些灯可真是漂亮,往年看着虽也美,但总不如如今。”宋予璇兴高采烈,她回过头向沈瑜道,“阿瑜,你这些年在宫中,想必各式各样的宫灯也见了不少,比之这些如何?”
    沈瑜正端详着高台上那幕八仙过海,冷不丁被她问了这么一句,摇头笑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总是见着那些花灯,也是宫人们正制灯时候,元夕那日点了灯是何模样,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宋予璇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该如何打圆场。
    “宫中的灯会我见过,并没什么好看的,也没意思。”宋予夺开口道。
    他这是递了个台阶,沈瑜心知肚明,而后笑道:“既是这样,那见不着也没什么可惜的,倒不如好好看看这长安灯市。这许多花灯用料虽及不上宫中,可心思却是巧妙的很。”
    “也是,宫中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被拘着,哪有如今逍遥自在。”宋予璇连忙道,“阿瑜,你可有什么看中的花灯?我跟大哥可以帮你拿。”
    这灯市中的花灯,大多数都是可以拿银子来买的,可也有些是需得达成摊主的要求,才能拿到手的。
    而后者手中的花灯,往往会更精致些。
    这要求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最基本的猜灯谜,只要能猜中谜题便可拿到花灯。第二类则类似于武斗,考个射箭或是投壶,又或者是套圈。是给那些不通文墨的百姓设的。
    这一趟出门,猜谜有宋予璇,武有宋予夺,沈瑜想要什么花灯也都是轻而易举。
    沈瑜点点头:“好啊,若是见着喜欢的了,我再告诉你。”
    只不过她还没见着称心如意的,宋予璇自己倒是看中个莲花鲤鱼灯。那摊主的要求刁钻得跟,既要猜谜,又要投壶连中,偏那处人又多,故而宋予夺与宋予璇都被绊在了那里。
    沈瑜扶着云氏站得远些,四处看着,等候他们回来。
    自打到了这灯市,云氏就没怎么开过口,只静静地看着。
    可如今她却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身上带银钱了吗?”
    沈瑜愣了愣,而后摸了把荷包:“带了。”
    云氏扬了扬下巴,“给他。”
    沈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摊子,这是个投壶的花灯摊子。花灯都悬在头顶的绳子上,地上则是铺了块粗布,其上摆了个窄口花瓶,一旁放着羽箭。
    那摊主机灵的很,一见沈瑜看过来,便随即上前道:“夫人可要试一试?一文钱投一次,若是能连中五次,便能取一盏普通的花灯;若是能连中十次,便能去一盏上好的花灯。我这花灯可是请京中有名的手艺人明……”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氏给打断了。
    云氏道:“给我拿十根箭来。”
    此次出门前,青溪特地在荷包里放了不少散钱碎银,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沈瑜虽还是意外她竟然会主动提出开投壶,但手头还是利落地摸出了十文钱,给了这摊主。
    投壶并不是简单的事情,要考验的因素很多,中一两次还能靠运气,可这摊主要求连中十次,就真太难了些。
    沈瑜抬头看了眼,这里悬着的花灯也的确不错,尤其是有一盏美人宫灯,看出来应是费了不少银子,不少来这里投壶的人都是为了它。
    同是做生意的人,沈瑜一看就知道这摊主是靠着这花灯来吸引人,赚钱的。
    就算众人都知道条件苛刻,可为了这盏昂贵的宫灯,也愿意去试一试——毕竟说不定就中了呢?那可就是一本万利的。
    然而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将这盏宫灯取走。
    摊主好整以暇地等候着,他并不觉着云氏这么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贵夫人能有这个本事。
    连沈瑜也觉得怕是不成。
    可出乎预料,云氏就那么站在那里随手一投,竟然就中了。
    她显得很是游刃有余,并没任何紧张的神情,投完,再投,又中。
    再投,又中。
    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到最后没等摊主将羽箭取走,她就又投了进去。
    投完九箭,原本好整以暇的摊主已经有些慌了,紧张地盯着云氏手中的羽箭。
    在云氏之前,其实也有人投中九箭,可却在最后因太过紧张而功亏一篑。
    他如今只盼着这位夫人也能如此。
    可结果令他失望,云氏又是随手一投,羽箭破空,稳稳地进了花瓶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摊主欲哭无泪,但好歹也是讲诚信的,哭丧着脸请云氏挑花灯。
    可云氏竟没要那盏精致的美人宫灯,抬手一指,选了角落处地一盏花灯。
    样式平平无奇,白纸上寥寥几笔勾了山水,分外简洁,在各式各样流光溢彩的花灯简直显得有些寒酸了。
    摊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用竹竿将那灯挑了下来,忙不迭地塞给了云氏,像是生怕她反悔一样。
    沈瑜想要替她拿过花灯,可云氏并没让,她低下头,指尖从那水墨山水上划过,神情中带着眷恋。
    她生得极美,如今低眉敛睫,上头悬着的花灯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静谧又美好。
    沈瑜没再出声打扰。
    片刻后,云氏忽而开口问道:“沈瑜,你将来……作何打算?”
    第55章
    乍听到云氏这问题,沈瑜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过去。
    她心中其实还想着方才云氏连投十箭,信手拈来的情形,这跟她以往弱不禁风的模样判若两人。若不是她亲眼见,只怕是不会相信的。
    “什么打算?”沈瑜重复了一遍,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夫人指的什么?”
    其实她隐约能猜到云氏想问什么,只不过这话并不适合此时来讲,而她跟云氏的关系也并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所以选择了回避。
    云氏看出她不想答,倒也没恼,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美人总是格外惹人怜惜的,可沈瑜知道,云氏这个人看起来柔弱,但骨子里却是比谁都要执拗。
    事到如今,沈瑜倒也能猜出几分来,云氏与当年那位宋将军想来并非众人所说的“情深似海”,所以这些年来始终对宋家之事不闻不问,连带着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显得薄情寡义。
    只是当年具体情形她并不知晓,所以也不好论什么对错。
    不远处的花灯摊子处,宋予夺张弓搭箭,一松手,羽箭破空,正中靶心,算是过了考验的第一关。而宋予璇还在皱着眉苦苦思索,想是被那灯谜给难住了。宋予夺也没催她,将弓箭交付给摊主之后,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着。
    云氏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低声道:“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些惆怅,让人听着便觉着没来由得难过。
    可沈瑜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静静地听着。她能觉察到云氏今日的情绪不大对,就仿佛是到了悬崖边缘,不知何去何从。
    “这大半年来,有劳你了。”云氏垂眼看着那盏绘了水墨山水的花灯,“你将予璇教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沈瑜心中一动,意有所指地答道:“若您想教,只会比如今更好。”
    “是吗?”云氏反问了句,没等沈瑜说话,又自己摇了摇头,“不,我教不好她的。她要学的是世家之前的往来交际,你在宫中多年,对这些事情驾轻就熟,料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可我一窍不通,教不来的。”
    沈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对上云氏的目光后,竟没能说出口。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云氏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她在宫中多年,从晴云那里学到了许多,可云氏却不是。云氏不了解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就无从教起。
    沈瑜抿了抿唇:“可您的确有疏漏。”
    云氏说自己教不来,可归根结底却还是不想去做。不然以她的聪明,就算出身贫寒,可只要愿意费时间费精力去学,总是能学会的,也不至于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废”。
    “是,”云氏听懂了她的意思,坦然地承认了,“她们都说我薄情寡义,的确如此。”
    她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沈瑜就没法搭话了,只无奈地看着她。
    云氏本不是个话多的性情,但或许是这些话藏了太久,也不知该向谁说起,便趁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本不是什么世家闺秀,跟这些人这些事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学?”云氏柔和的面相中竟隐约带上了几分戾气,“就为着教旁人?”
    沈瑜倒抽了口冷气,但还是忍不住辩解了句:“可予璇不是旁人。”
    云氏安静了一瞬,戾气消退,她闭了闭眼,忽而又道:“你是个聪明人,想来也应该猜到一些当年旧事了?”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她隐约有预感,自己若是点了头,怕是就要听到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了。
    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更何况这是宋家的阴私,她不该去碰的。
    见她不回答,云氏怔了怔,“你……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沈瑜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沉默着。
    “当年曾有人同我说,不管情愿不情愿,只要将来有了孩子,女人就总是会一点点心软,慢慢消停下来。”云氏没有详述当年之事,只是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觉着呢?”
    明明穿得很厚实,可听到这句话之后,沈瑜却觉着仿佛有一股凉气从背后攀爬上来,几乎让她毛骨悚然。
    舐犊情深,这句话是荒唐,可却又的确是有道理的。
    正因此,才显得令人胆寒。
    她仍旧不知道当年云氏经历过什么,然而单这么一句话,就够让她心惊的了。
    而她先前所疑惑的事情,也全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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