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银打开扩音设备,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大雨天幕中:“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陈浪。请放下你有的一切武器,不要试图反抗。自毁程序没有用的,你们多死一个,我们敌人也少一个,但你们的信息已经被我们捕获了。”
    他打开车门,副手在旁边伸手想拦住他,傅落银摇摇头制止了他的行为,他执枪慢慢靠近那处断裂的墙面,脚步声接近于无。
    一切都消弭在暴雨里,这冬日清晨寒凉的雨幕,仿佛能荡涤一切罪恶与血污。
    陈浪仰面躺倒在地上,呼吸急促。他身上灼伤了40%的面积,剩余的地方被锋利的弹片和砂石穿透了,血流不止。
    但是他仍然在呼吸,他平静地睁大眼睛仰望着天空,胸膛缓缓起伏。
    傅落银军靴踏过浸透雨水的砂石,在他身边停下俯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状态——他在陈浪手心找到了半截控制器,自毁系统已经被一起炸毁了。
    “陈浪。”他叫他的名字,打量着这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同时向上打了个手势示意直升机可以降落。
    陈浪本该是这个社会的精英上层,仪表堂堂,如今就算救回来,多半也会是废人了。
    他的眼睛本来空空地望着上方的天空,但是傅落银俯身查看的时候,被他塞在口袋里的工作牌跟着一起滑了出来,蓝色绳线吊着的牌面往下坠落,上面是三个字:林水程。
    背面则是林水程的照片。
    陈浪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盯住傅落银挂着的这个牌子,似乎想从它旋转的频率中看出什么。傅落银注意到他的视线,又把工牌往回塞了回去。
    这个动作似乎让陈浪觉得有些好笑,他闷闷地咳嗽了起来,嘴角往旁边咧了咧,扭曲恐怖的面容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怪不得,神这么喜欢你。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有名字,叫林水程,是我男朋友,劳烦你记挂了。”傅落银冷冷地说,他从装备里拿出急用医疗品,给他包扎着伤口。
    陈浪又剧烈咳嗽了起来,疼痛让他一阵痉挛,但他还是保持着那种扭曲的笑意:“不用了,我死……我妹妹,在房子里,她不知道,请,请……”
    “与其把她交给我们,你不作死加入这个RANDOM组织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傅落银沉声问,“你们组织的领头人是谁?除了在你门诊里的那些人意外?”
    “没……没用的。”陈浪低声说,“给你机会看一次命运,谁会……拒绝?没有人生来……生来就要受这么多苦。约伯本不该承受命运给他的考验……但那个故事里的神是假的,我们却是真的,早在很久以前,我们就能看见命运给出的选择。”
    傅落银低声说:“别说话,保持体力。”
    “我活不了,没用的。”陈浪剧烈咳嗽了一阵之后,声音里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对着他举起没有被烧伤的另一只手,“本来就没有几年了。”
    猛地一看不会察觉,但是仔细端详,会发现陈浪的手从关节开始,皮肉仿佛正在腐烂消解,甚至能看到其下的肌肉组织和血管,那层皮薄薄的仿佛是挂上去的纸张,看起来触目惊心。
    “基因优化?”傅落银低声问。
    “两种……遗传核,优化的……遗传核会逐步清除原有的遗传核,就像免疫系统清除抗原一样。”陈浪笑了,“我原来念书很差,小时候有轻微的智力障碍。后来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拿了双学位,博士。那个人说,要改变命运,掌控世事变化的路口,和改变自己本身,缺一不可……用你们搞科研的话来说,就是同时改变因变量和自变量。”
    陈浪笑着问:“很难理解吧,我们以外的人,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们。但是谁愿意生下来就成为一个注定遭人白眼的家的孩子,谁愿意从小当大当一个低能儿……谁愿意得心脏病,失去光明,在轮椅上度过一生?我唯一后悔的是神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太少了……”
    疼痛侵蚀着他的理智,他仿佛一个好不容易找到人倾诉的心理患者,此刻角色调转,他抓住了傅落银,呓语一样地跟他讲述自己的人生。
    傅落银沉声打断他:“林水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叫他神?他也经历过基因改造吗?”
    “神他……”陈浪说话又变得吃力了起来,“他是那个人最完美的作品,只有他是看尽往后一切命运的希望,但是这么多年了,他只走到我们已经走过的路上的一半……那个人对他很失望。”
    “那个人是谁?”短短几分钟内,傅落银见到陈浪脸色急剧转白,心里知道大事不好,他加快了语速问道,“你们还有哪些人?”
    陈浪低声说:“ATRANDOM。”
    “……什么?”傅落银怔了一下。“随机是什么意思?陈浪?陈——”
    “照顾好陈爱。”
    陈浪的笑容里有些苦涩,随后,他的神情终于转为平静,那一刹那,他像是放下了什么深重的负担一样,重新把视线投向天空,接着渐渐凝固,失去神采。
    短短几秒内,这人间的一切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因为死活学不会五十以内的加减法而被赶出教室的那个冬夜,看到父母怀里那个浑身发紫像是小外星人一样的女婴。他听到父母选择生下这个女孩的原因:“陈浪那天说想要个小妹妹,他除了笨一点其他的都还好,再生一个应该没有问题。”
    他看到自己被推进手术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都将因之而改变;他看到陈爱坐上轮椅,日渐沉默,又再度因为他的“预知”能力而展露笑颜。
    她问他晚上的天气,问他卖茉莉花的老婆婆会在什么时候经过他们的阳台前,一如他们面对这个丑恶的、充满了罪孽与不伦的家时她问的一样,她问他:“哥哥,我们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掌变薄的夏夜,家中停电,他们点了蜡烛照明,窗外的飞蛾和昆虫扑进来,嗤啦一声在火光中烧成灰烬。
    陈爱认真聆听着,说:“哥哥,是飞蛾在扑火吗?”
    他说:“不是,是蝴蝶。”
    他导致了她的诞生,他是她的蝴蝶。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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