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上亲临辎重后营,未能及时接驾,还请皇上勿怪。”周齐烨微微躬身道。
    张彦瑾抬眼快速一扫,发现来人除了户部尚书陈德让,赵国公褚持恭,皇上三人之外,还有瑞国公周勤。
    张彦瑾连续三回见到这些人,看来这三个是皇上心目中最信任的人了,他的伯父可能还要低上一层。
    周勤头戴黑色黼头,一身深蓝绸缎官袍,上面绣着国公才能有的青衣纁裳,九章绣纹。
    黑色的黼头下是一双细长而精明眼睛,略黑的眼袋微微下垂,下巴上一撮黑色的小山羊胡子让周勤看起来深沉而老练。
    随着皇上下了步撵,赵国公褚持恭也翻身下马,环顾四周,配上他身上的铠甲,一看便是武将中的好手。
    陈德让虽然和周勤官服几乎无差别,却因为他自身的气质而显得内敛沉稳。
    “张彦瑾,你上折子说你已经制作好了所有战马所需要的马蹄铁了?”皇上示意周齐烨无妨后,淡淡问道。
    “回禀皇上,昨天我们已经核计过了马蹄铁的数量,除了制作出了全军战马所需要的马蹄铁,还制作出了备用的马蹄铁,等到今日户部审核完毕之后,便可给战马配备。”张彦瑾不疾不徐,胸有成竹。
    “周齐烨负责的马镫和马鞍比你快将近半个月有余,况且你制作马蹄铁只用了一个炼铁作坊,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马蹄铁的制作的?”皇上一边问一边往进走去。
    正在制作的士兵们看到天子驾到,都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下跪行礼,却被皇上挥手让免礼了。
    望着不断下跪的士兵们,皇上低下头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是朕疏忽了,应该换身衣服再来的。”
    周勤走出来道:“皇上是心念北征将士,下了早朝便匆匆赶来,将士们听到皇上如此体恤他们,定然会奋力杀敌。”
    皇上微微颔首,看着张彦瑾道:“让朕去看看你制作出来的马蹄铁吧。”
    张彦瑾抿唇一笑,眉宇间净是自信,他从容不迫道:“皇上莅临,微臣感到荣幸之至,至于微臣到底是如何提前完成马蹄铁的制作,且由微臣边走边给皇上和众位大臣解释。”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这是那个纨绔子弟张彦瑾说出来的话吗?竟然滴水不漏,有礼有节,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神采,自信而沉稳,让人刮目相看。
    皇上赞赏道:“好,朕便听你边走边说!”
    “臣能在一个半月内完成北征军队战马所需的所有马蹄铁,原因有三。”张彦瑾淡淡分析道。
    皇上远远望去,辎重后营的各大作坊星罗棋布,他发现张彦瑾所用的炼铁作坊和其他作坊相比也大不了多少,如此,他便一挥手道:“说说看。”
    第32章
    “第一个原因,就是士兵们齐心协力, 日以继夜辛勤制作。”张彦瑾环视了一圈肃穆站立的士兵们, 神色十分诚恳道。
    此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张彦瑾所占的炼铁作坊当中,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作坊墙上张贴的一张红纸吸引住了。
    红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上面黑字所写内容却相当引人注目。
    最上面用大号的字体写着以量计工,下面则写着做多少马蹄铁赚多少饷银。
    历来辎重后营都是以时间来计饷银,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工量计饷银的。
    盛元帝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已经陷入了沉思当中。
    陈德让沉思了一会儿, 他是户部尚书, 对钱的事格外敏感,他走出来道:“皇上, 以工量计饷银, 士兵们能获得的饷银数量看得着,必定士气大增, 日以继夜的制作。”
    “就算是这样, 周齐烨所掌管的马镫和马鞍的制作也比张彦瑾开工要早,工人要多, 可张彦瑾完工如此之早, 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啊。”而他话一落, 就有一个穿着暗蓝色对襟长袍官服的人出来道。
    张彦瑾看他,他穿的衣裳不是官服,他还以为是跟来服侍的, 陈德让淡淡地说道:“这是御史刘延时。”
    张彦瑾明白了, 果真也就是这些言官敢在皇上之前质疑。
    他心中顿生疑窦。按照周勤刚刚所说, 皇上是下朝之后立马就赶了过来,陈德让,周勤这些大臣一起过来合情合理,可是一个言官和皇上一起过来,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确实是如此。”
    张彦瑾虽心中疑惑,可话语间却是从容不迫,根本不理这个要找茬的言官,而是躬身向盛元帝说道:“回禀皇上,臣刚刚说原因有三,这人和不过是第一个原因而已。”
    “那第二个,第三个原因是什么?”盛元帝已经走进了炼铁作坊内部,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一人多高的风箱上。
    “皇上请看,这就是臣所说的第二个原因。”张彦瑾走过去,指着风箱给皇上看。
    旁边的瑞福见状,也机动地和一个士兵连忙走上来,一起拉动风箱的手柄。随着他和一个士兵的动作,风箱立马发出了呼啦啦的响声,巨大的风力鼓入炼铁高炉当中,炼铁高炉当中埋下的炭火火种当即就掀起了火焰。
    鲁铁匠的两个徒弟则在一旁加入木柴,只是片刻的功夫,炼铁高炉当中就燃烧起了熊熊大火。
    “这是?”皇上的神色十分微妙。
    其他人也对这一人多高的木头大箱子起了兴趣,纷纷都打量着风箱。
    “回禀皇上,这是风箱,由木箱、推拉的木制手柄和活动木箱构成。士兵们用手拉动木柄,牵拉活动木箱,空气通过进气口使皮囊当中充满空气,再拉动的时候,便可以将皮囊内的空气压出,空气通过输风管,进入炼铁高炉当中,就可以加速木炭的燃烧,从而加快炼铁的效率。 ”
    张彦瑾耐心解释道:“正是有了风箱,我们的炼铁速度才会如此快,臣曾经粗略计算过,每炼一次铁,可以减少一刻钟的时间,也可以多加半斤的铁矿进去,虽然节省的时间和加入的铁矿不算多,可是在如此大炼铁数量下,节省的时间和多余炼出的铁的数量便十分可观了。”
    众人望着侃侃而谈的张彦瑾,心中都起了疑惑。这举手投足之间的神采,还是那个纨绔不堪,只会吃喝玩乐的张彦瑾吗?
    “至于第三个原因,便是皇上相信臣,陈尚书和赵国公也重未质疑过臣为何短时间会需要如此多的铁矿,将铁矿源源不断地给臣送来,臣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顺利完工。”
    张彦瑾面色诚恳地望着皇上道:“此三个原因便是臣能顺利完工的所有原因,缺一不可。”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盛元帝对于张彦瑾最后的马屁拍得龙心大悦,常人拍马屁,盛元帝是听不进去的,但是张彦瑾干好了事,偶尔说两次,盛元帝觉得很是舒服。
    褚持恭上前换过士兵,亲手试了一试风箱,又观察了好一会儿,掩在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倏地一亮道:“皇上,这风箱可真是巧夺天工啊!如果用在炼铁工坊……我们大魏的兵器……”
    盛元帝早就想到了,这样一来,每日产出的兵器可就多上不少了。
    张彦瑾一听,就知道保不住了,不过他折腾这个东西,本身也没有铁矿厂,这也无所谓了,不如拿来换人情,日后皇上的铁厂产量大了,自然也会更需求火力,将来让皇上采购他的煤,他赚得更多。
    于是,他笑着道:“其实这风箱着实只是臣的一点小聪明罢了。”
    随后指着风箱箱体两端的两个开口道:“这两个开口都是进风口,臣拉住手柄将箱体拉出时,空气从远端被吸进来;当臣推进去箱体时,空气则从较近的一侧被吸进来。如此一来,这一拉一推的过程中,空气便会被挤压,沿着输风口进入炼铁高炉内,便加快了木炭的燃烧。”
    “好巧妙的构思!”皇上见张彦瑾毫不遮掩,可见也是有报国之心,他也不会吝啬夸奖,更何况,这是真的巧妙,否则在张彦瑾之前为什么没人想出来?就这仅仅这么一个木头箱子的发明,就可以加大一部分炼铁量,并能节省下不少时间,在一定程度上说,给了北征的军队更为充沛的时间。
    战场上风云变化,时间是最为宝贵的东西,可以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旦他们提前准备完毕,非但可以增强将士们的锐气和信心,还可以对突厥一族发动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可以给他们制造恐慌感,此次大魏北征,焉有不胜之说?
    皇上一挥袖子道:“不错,张彦瑾这个风箱朕就收下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没钱吗,朕今日就赏你黄金千两和两个庄子,你不必谢恩了!”
    张彦瑾愕然,望着皇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张彦瑾就知道皇上这是在堵他的嘴。其实这一次若是皇上不来,他没有想着进宫问皇上讨赏赐,毕竟进宫不是说谁想进就能进的,况且他准备交工完成之后就回家,拜见过他伯父张仲谦和老夫人之后,就启程去西州大同,好好看一看他的地。
    可今天早上皇上突然从皇宫中出来了,还来到了辎重后营,张彦瑾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他刚刚还在打着算盘要不要顺便问皇上讨来榆林的山地,日后挖煤发财用,谁知道皇上居然用这点赏赐就封住了他的嘴。
    “还不赶紧谢恩?”皇上身边的禁卫军首领李明锐看到张彦瑾不动,就想起了张彦瑾在宫中嬉皮笑脸问皇上讨要大同之地时候的情景,莫非这小子还想和上一次一样,再问皇上要一次地?
    张彦瑾经提醒,这才跪在地上道:“微臣谢皇上赏赐!”
    “臣有疑惑!”刘延时突然站出来大声道。他扭头看了一眼张彦瑾,面色冷傲。他才不信张彦瑾一个纨绔无赖子弟居然能这么快地赶完工期!
    皇上此时龙心大悦,连带着看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刘延时都顺眼了许多,他微微颔首道:“说罢。”
    “臣觉得张录事利用如此短的时间就将北征所需战马的马蹄铁全部制作了出来,这其中定然有猫腻,臣以为是张录事在制作过程中偷工减料!马蹄铁事关北征,还请皇上明察!”刘延时声音洪亮,他这句话一出,现场立马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彦瑾身上,可以说刘延时把他们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一个京中的纨绔子弟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工程量,就算是有风箱的作用,以及士兵们众志成城,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其实也是他们内心不愿意承认,不愿意相信。
    因为他们自恃比张彦瑾这等纨绔子弟当中的纨绔子弟要高上许多,但是他们谁也没有信心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北征战马所需的马蹄铁,可是这么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张彦瑾却做到了。
    这让他们怎么能接受?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了。
    就连褚持恭看向张彦瑾的目光也露出了担忧之色,他不断的在用眼神示意张彦瑾一定要给一个合理的说法出来。
    皇上静静地看着张彦瑾,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张彦瑾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让他自己决定,真有龌龊,看在他刚立功和他伯父的面上,皇上就一言否了压下去!但是张彦瑾怕吗?
    周家父子和褚持恭、陈德让也看了出来,心中一叹,看来皇上对张彦瑾这小子,还是很维护的。
    在众人怀疑,幸灾乐祸,担忧种种目光的注视下,张彦瑾淡然一笑道:“皇上,臣刚刚说这些都是因为臣的小聪明,所以提前完成了北征战马所需的马蹄铁制作工程,看来是臣太过于谦虚了,毕竟有些人连臣的这点小聪明都没有。”
    当众被张彦瑾嘲笑奚落,刘延时气的面红脖子粗。作为一介文人,宁饿死在房中,也不愿食嗟来之食,更何况被人当众奚落脑子笨?
    刘延时气得胳膊一甩,怒视张彦瑾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才能证明你没有偷工减料?”
    张彦瑾依旧不疾不徐,他淡淡道:“回禀皇上,想要证明臣没有偷工减料很简单,户部定然会有审查的官员,可以一一核实马蹄铁的质量和数量。”
    他转身指着那些一箩筐一箩筐的马蹄铁道:“皇上,臣带领士兵们制作的马蹄铁都在此,让户部官员核实后,便可证明臣究竟有没有偷工减料。”
    张彦瑾心中也起了疑惑,这个刘延时突然站出来当众质疑他有没有偷工减料,这其中肯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毕竟刘延时一介言官,向来目光只是盯着朝中的大臣和皇上,他也从来都没有来过这北征的辎重后营,怎么会突然盯上他这个小小的辎重录事?这其中确实是耐人寻味。
    至于是不是皇上怀疑自己,这个想法刚刚从张彦瑾脑海中冒出来,就被张彦瑾否定掉了。
    马蹄铁会由户部官员审查之后再用到马蹄上面,陈德让和赵国公就算是再和他的伯父是至交,那也是皇上的臣子,决计不会袒护自己,那么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刘延时当众质疑自己?
    况且他是皇上钦定的辎重录事,皇上岂会自己质疑自己的安排?
    “臣附议。”陈德让站出来道:“臣这就去安排户部的审查官员,现在就可以审查马蹄铁的数量和质量。”
    赵国公见张彦瑾如此自信,也站出来道:“臣也附议。”
    皇上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纹:“不必了!”
    众人有些疑问,皇上看向内侍总管许禄:“你亲自带去去查,实践是检验真知的唯一标准,也可以打消大家心中的疑虑。”
    许禄立刻领命,许禄这个内侍总管从不离开皇上,就是传旨,也都是交给副总管或者他的徒弟跑腿,这次用上他,许禄心中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让他压住事!
    张彦瑾这小子这么信心十足,可见是真的没有问题,但是这小子还是太嫩了,人家要搞他,这里面真有不合格的,他如何能下台?
    张彦瑾可不知道这个老太监这么一吐槽,他此时心中一阵羞耻,这话皇上是当做金句使用了吗?这话是日后的毛大大说出来的,却被他抢先用了,不知道日后的毛大大会怎么想?
    第33章
    好一会儿,许禄才带着内侍们出来, 将一箩筐一箩筐的计数, 丈量, 称量带了出来,隐晦地向皇上摇了摇头。
    盛元帝放了心,他原本还以为周齐烨想报复张彦瑾, 然后从中做手脚,现在看来, 周齐烨只是怀疑张彦瑾充数, 到没想用这陷害的法子。
    许禄到皇上面前道:“皇上,已经全部审计完毕, 马蹄铁的抽样质量检查全部合格, 数量也符合张彦瑾报上来的标准。”
    “大家可都看到了?”皇上环视一周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别人没有做到时, 你们心安理得,可当别人真正做到了, 你们却又心里不舒服, 百般猜忌是不是偷工减料, 心胸狭窄,不思进取,难道朕的臣子都是这样胸襟狭窄的人吗?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句话你们谁都会说, 可你们又有几人做到了?”
    张彦瑾颇有些动容, 站在他面前的这位皇上,历史上评价是:文治武功,诛狄灭夷,辉耀华夏。
    以往他以为这其中包含了大量的美化成分,可现在他才明白,这位皇帝真的是做到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他,更有甚者,皇上很有可能已经看出了刘延时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刚刚那段话是在敲山震虎。
    张彦瑾心中感慨颇多,这才是高明的政治手腕啊。
    周齐烨听得是犹如芒刺在背,往后怕是有人要诟病他周齐烨不如张彦瑾了!一想到那些流言,周齐烨心中就极为不舒服 ,可是尘埃落地,结局已定。他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在他看来张彦瑾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而已,以后日子还长着,张彦瑾顶多只是他官途上的一小块凸起的丑陋石头而已,他何必如此计较?
    刘延时被皇上刚刚那段话砸得是面红耳赤,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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