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金线被抽走,程大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却引得叶秋嬗一阵苦笑。
    原来就连程大夫这样救死扶伤的名医对她也是厌弃的啊……
    此刻的程大夫却不知自己几句无心的抱怨已入了叶小姐之耳,他依旧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起身对冯妈妈道:“叶小姐只是受了惊吓,开几张安神助眠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可,并无什么大碍。”
    冯妈妈冲程大夫道了谢,恭敬地送他出了院子才回到屋中。这时候叶秋嬗已经坐起身了,冯妈妈大为欣喜。上前几步准备搀扶她起身,却忽然想起早晨时自家小姐的吩咐,迈出的脚步也只能生生停下来。
    “茉香,你伺候着姑娘,我去后院熬药。”冯妈妈对身旁的茉香道,而后又对床上的主子道着告退。
    “冯妈妈,让茉香去熬药吧。我有话对你说……”叶秋嬗将她叫住。
    冯妈妈略有些诧异,抬头便见自家小主子红肿着眼,娇颜憔悴的模样。心中不禁再次悔恨今早没央求着跟随她一起出去,不然也不会被那狠毒妇人害成这样……
    “姑娘,你心头可好些了?程大夫说你是因惊吓而昏厥过去的……”
    “冯妈妈不必担心,我已经缓过来了。只是……”思及前事,叶秋嬗鼻头一阵酸涩,滴滴热泪便抑制不住滚落下来,“只是我没想到姨娘她居然这般对我……”
    “姑娘莫哭啊……”冯妈妈也顿时老泪盈眶,慌忙抽出手帕给叶秋嬗擦拭眼泪,“奴婢都听茉香说了,肖姨娘平日里总是嬗儿前嬗儿后地唤着姑娘,真没想到她居然是个蛇蝎心肠。”
    一听冯妈妈说起往昔,叶秋嬗不禁忆起儿时与庶母相处的点滴,真情自然是有的,但假意也不是无迹可寻。怪只怪她实在太渴望娘亲一般的关怀,才会蒙蔽了自己的双眼……
    冯妈妈为叶秋嬗拭着泪,心里头一直咒骂着肖姨娘的阴险,这些叶秋嬗都听了进去,令她再次确信自己可以通过与人接触探听到他人的心声。
    相比肖姨娘的口蜜腹剑,其实更让叶秋嬗难以接受的是自己身体上的异状。她猜度这奇能应是自己大病之后才显现出来的,以前可从来没这么‘活见鬼’过……
    冯妈妈曾为了哄她入睡,讲过许多民间的志怪故事。故事里的那些蛇精狐狸精便可以轻易窥探凡人的内心,而后吸食他们的精魄……
    “难不成我其实是妖精转世?”叶秋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后又觉着不对,她若真是狐狸精转世还能让庶母给蒙骗这么多年?那这狐狸精怕也是只傻的。
    “亦或是我其实已然病死了,却因怨气太重阎罗王不收,让我成了不人不鬼的妖孽?”
    叶秋嬗越想越邪门,可就是找不出确信的缘由来,一时心乱如麻又不敢告知旁人,怕把她们吓着,真把自己当成妖孽了……
    她今日见识了什么叫人心叵测,现下还是心有余悸,连自己贴身奴仆都不敢完全地信任了。
    叶秋嬗此刻唯一想起来的人,只有她爹,那个一心为仕途奔波,给了她富足和安定,却与她并不亲近的爹。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依靠,那便只剩骨肉亲情了吧。
    她想将自己的异样告知父亲,侧目往窗外看,正是夕阳西垂的时候,父亲应该刚好回府。
    叶秋嬗吩咐冯妈妈给自己拿了件披帛,便匆匆坐着竹轿上路了。
    到正屋的时候天色已暗,叶芳的书房内点起了烛灯,一双人影影影绰绰地印在窗纸上。
    叶秋嬗见此心中一跳,预感到不妙。果真走近了便听到肖姨娘那把子又娇又软的嗓音,正和她父亲说着矫情话。
    守在门外的小厮已进屋报信,没一会儿便响起叶芳浑厚的声音,是让叶秋嬗进去。
    “扶好我,莫害怕。”叶秋嬗自身尚且都还有些忐忑,却还要分神安慰胆小怯懦的茉香,当真是多一分能力,多一分责任……
    “父亲。”叶秋嬗一瘸一拐地行至屋内,忍着酸痛恭敬地朝叶芳行了礼。
    “起来!”堂上之人却怒喝出声,吓得叶秋嬗瘦弱的身躯都跟着颤栗起来……
    “你腿伤未愈到处乱走什么?!”叶芳怒意不减,大步一跨已走至叶秋嬗跟前。
    叶秋嬗自小便有些畏惧这个不苟言笑的父亲,现下被他‘乌云罩顶’,心中的笃定顿时便吓退了几分。
    相较她这个不怎么亲近的女儿,肖姨娘那般夜夜陪伴枕席的妻妾才让他更为信任吧……
    她又比她早到一步,定然已将事实歪曲,任她怎么解释或许都只是徒劳了。正当叶秋嬗心灰意冷之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却将她扶了起来……
    “回你院子去。”叶芳仍旧冷言呵斥,可叶秋嬗还是通过他扶着她的手,探听到自己父亲的心声。
    他分明没有生气,只是在担心她的腿伤而已!
    了解到这一点的叶秋嬗心情霎时柳暗花明,也不感到惧怕了,站直了身子朝她爹看去。
    “爹,您不用担心,程大夫说了我这腿伤得多走动才好得快。”
    叶芳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巧笑嫣然的模样,并没有像平日里对自己又惧又怕,一时竟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半响他才僵着脸教训她:“你今日真是胡闹!病还没好就跑到你姨娘屋里去做什么?顽皮贪耍也不看看时候,若是真留下什么遗症,叫你以后追悔莫及!”
    肖姨娘果真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明明是她下手让叶秋嬗伤上加伤却推脱是其顽皮所致。这是她哄骗叶芳的片面之词还就罢了,可今早之事明明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叶芳耳朵里,这让叶秋嬗十分胆寒。
    叶府当真是宠妾灭嫡,让一个庶母只手遮天了么……叶秋嬗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爹,是姨娘让人过来接女儿过去的,说是炖了乌鸡汤给我补身子。没想到一到风萚轩姨娘便要看我的伤势……”叶秋嬗如实道来,还未说完便被心虚的肖姨娘抢过话头去。
    “姨娘自然要关心关心你,可你偏要调皮,左摇右晃地往旁边倒去。我心急之下只得按住你的伤腿好让你不摔倒,却失手将你误伤了,都是姨娘的无心之失啊……”她哭诉着,当真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美丽精致的妆容都抹花了。
    呵,叶秋嬗心想自己还未说什么呢,她便卖起了苦肉计,这样一个庶母又怎会是个简单角色。
    “是啊,姨娘的手劲可真大,女儿当场就痛晕过去了。”叶秋嬗始终稚嫩了些,现下挤不出眼泪,只能装模作样地掖掖眼角。
    而后悄悄往她爹那儿看去,却见这堂堂三司省青使大人此刻正蹙紧了眉头,一副左右为难、疑惑不解的样子……
    他大概还在诧异,为何平日里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的两人,此时却好似话外有话、针锋相对一般。
    “姨娘自然要用力些,不然嬗儿摔到地上伤势更重,只怕又会怪我了。”肖姨娘阴阳怪气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写着无辜。
    这可真是颠倒黑白了,叶秋嬗心中有气刚准备反唇相讥,却被自己父亲打断。
    “好了!”叶芳早已神色不耐,他最厌烦的便是后院家眷的明争暗斗,所以这些年除了肖弄婵这一个妾氏,再没纳过妾。新娶的续弦不管家事他也不在意,直接将管事之权交给肖弄婵,只要不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他便知足了。
    叶芳一心抱负全在朝堂之上,官场运筹帷幄之后,回府只想享受安宁。
    现下见到妾氏与女儿这般剑拔弩张,真是不胜其烦,立即下令要将她俩赶出屋去。
    “为人母要宽善,为人女要孝敬。你们俩这般模样成什么体统!马上回自己院子歇息去,别在书房里碍我眼。”叶芳大袖一挥便将两个女子赶出屋去,叶秋嬗和肖姨娘在门口面面相觑气氛颇有些微妙……
    还是肖姨娘率先侧过身去,叫来自己的丫鬟扶着下了阶梯,昂首挺立一副傲慢的模样,全然不见半点往日的平易近人。
    她故作姿态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道:“怎么?嬗儿还不回屋就寝?”
    “……”
    她不就是得意叶芳并未向着自家闺女吗,此时的‘嬗儿’二字叫人听着十分刺耳。
    “往日情谊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叶秋嬗立在原地幽幽道。
    肖姨娘倒是愣了片刻,末了又转身回来,目光半分冷意半分讥嘲。“今日之后如何?”
    “今日之后,你可别来惹我。”半响,只听叶秋嬗傲然道。
    第4章
    叶秋嬗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不将自己身怀奇能的事告知叶芳。
    她爹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当年还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这般清傲的读书人最不耻的便是怪力乱神之语。叶秋嬗好不容易感受到父亲对自己尚且还有一丝丝的爱护之意,可不想因此又与他疏远了。
    况且她还通过此奇能知晓了庶母的险恶居心,这般看来,这异状还是对她有些益处的,只不过今后是福是祸她便不得而知了。
    好在她天生是个看得开的人,那晚与肖姨娘撕破脸皮后,回到自家院子竟然倒头就睡,第二日醒来便一点也不将以前的事搁在心里头了。
    不过心头虽然放下,腿上的伤势却发作起来……
    撩起裤腿,膝盖上一大片的乌青占据着叶秋嬗白嫩的皮肤,叫旁人见了也触目惊心。冯妈妈更是一边给她上化瘀膏,一边掉眼泪。
    “我可怜的姑娘哟……”
    【你庶母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那么娇嫩的皮肤若是留下什么疤痕可怎么办哟……”
    【真该叫肖弄婵那贱人也尝尝跪祠堂的滋味,好好一个闺女哦给害成这般模样。】
    “姑娘,您往后可千万要避着点肖姨娘了,她、她没安好心……”冯妈妈压低了声音道。
    “这我自然是晓得了。”叶秋嬗一边听着她表里截然不同的两重对话,一边忍着笑意,乖巧地点头应是。
    冯妈妈见此,十分欣慰地颔首,继续擦药,只是心里头还在腹诽。
    【我们家姑娘以前就是个四方棒槌,赶着趟子往坏人跟前送。这下终于开窍了,不容易不容易。】
    冯妈妈心里想得乐滋滋地,她若是知晓叶秋嬗能听见她的心声,只怕会当场羞愧地撞死在墙上……
    被自己的奴仆一针见血地评价为‘死笨’,叶秋嬗自己也十分尴尬,原本因觉得人心两面十分滑稽而产生的笑意也被她生生哽了下去。
    这奇能好是好,可有时却显得聒噪了……此时的她,方才初初体会到窥心术的弊端之处……
    药擦到一半,茉香进了屋子。
    “姑娘,二姑娘来了。”
    叶秋嬗还未做回应,外边就响起小丫鬟清脆洪亮的嗓音。
    “大姑娘起了吗?二姑娘来看望您了嘞。”
    二妹妹?叶秋嬗秀美一蹙,便知来者不善。
    “进来罢。”但她仍面色不改地答道。
    随后便听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两道窈窕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即便隔着帘子,也能窥见走在前头那女子婀娜的身姿。
    “大姐姐,你的腿可好些了?”声音若黄鹂出谷,叶祎盈玉手将珠帘一掀,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来,这容貌比之亲娘肖氏还胜一筹。
    “多谢妹妹关心,这几日擦了程大夫开的药膏,淤青也快散去了。”叶秋嬗神色疏离,她无法确定自己这个真心疼爱过的庶妹是否也和她娘亲一般狼心狗肺。
    叶祎盈听她说完,往她裸露在外的腿上看去,眼中的吃惊倒是不假。
    “大姐姐的腿居然伤得这么重……”她往前迈了两步,不一会儿便从惊讶转为了遗憾,“那后日庚太妃的百花宴姐姐怕是去不成了……”
    叶秋嬗一听便经不住冷笑起来,她庶妹今日之行果真目的不纯。
    “当然要去!”她仰起脸冷冷答道,带着讥讽的目光让叶祎盈见之一愣,立时便感觉到自家大姐的变化来。
    “可是……姐姐的腿伤这么重,也不便走动呀。而且,爹还给你下了禁足令……”叶祎盈轻蹙着柳眉,状似担心她的模样。
    “爹那边我自会去游说,倒是妹妹你,难不成是怕姐姐瘸着腿有碍观瞻么?”叶秋嬗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其实她的腿已经好多了,虽然走起路来仍有些僵硬。
    “妹妹不必杞人忧天的,你忘了么。我娘亲曾是庚太妃的闺中密友,凭着往日的情分,庚太妃娘娘应是不会为难我的吧。”
    叶秋嬗口中的娘亲自然是她的生母赵氏。
    赵氏出身将门,娘家列祖列宗无不是朝中大臣,当年求娶赵氏的才俊更是踏破了门槛。只是她一片芳心都交付与叶芳,而后不顾族人反对,一心一意下嫁叶家,没想到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便染了疾香消玉殒了……
    那个时候叶秋嬗还未记事,肖姨娘也还只是个名叫弄婵的通房丫鬟。
    没想到十来年倏尔即逝,丫鬟弄婵成了叶府人人敬畏的肖姨娘,而正经的嫡出大小姐却被人暗中算计,怎不叫人道一句讽刺。
    叶祎盈听她莫名提起自己生母,神情僵硬。不论肖姨娘在叶府怎样荣宠无边,但嫡庶和家世之间的鸿沟永远是她和她娘亲心头的一根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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