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喻兰川等了一会,困得睁不开眼,于是把书包挂在后门,去小屋睡下了,本以为第二天一睁眼就能吃到老头的炒米饭,早晨起来才发现,老头一宿没回来。他在屋里踅摸了一圈,最后在老座机电话旁边找到了一张潦草的纸条,有人用铅笔涂了个地址,小喻兰川辨认出了“泥塘后巷”几个字。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熊孩子没人管,旺盛的好奇心一点就着,循着纸条摸到了传说中的“泥塘后巷”探险,还在路边买了一袋小包子,结果包子没吃完,他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刚想找个人问路,就被打晕塞进了车里。
    那个女孩把他留在垃圾处理厂,就自己跑开了,他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惊恐地听着嘈杂的声音从不远处掠过,奔向远处。人在怒骂,狗叫声变了调子,凄厉得像狼嚎。
    他拼命伸长了耳朵,想听见那女孩的只言片语,可是没有。
    他想从那里爬出去,去找她,可是那些人来得太快、跑得也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不知道追着那女孩往哪去了。小喻兰川独自躲在黑暗里,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里于是充斥起各种鬼影幢幢的想象,一会是她被那些人抓住了,一会是大狼狗扑过去咬死了她……
    直到第二天清晨,有垃圾车开来,他才被救出来,大爷爷找了他一天一宿,头发都快急白了。
    就是那一次,喻兰川才知道大爷爷不是普通人,那个隐藏在身边的神秘世界向他揭开了一角。后来,那伙穷凶极恶的绑架犯被抓住了,喻兰川才知道,他其实是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有人盯着一百一,他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一百一靠近市中心,本来对方也不敢怎样,谁知道他自己跑到泥塘后巷,自投罗网。
    可是那个救了他的女孩,却再没有人见过,听小喻兰川说完以后,喻怀德老人也试着去寻访过,一无所获,大家都怀疑她只是他极度恐惧下想象出来的。
    只有喻兰川自己知道不是,他已经过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年纪了,再说,就算真是想象,孙悟空和变形金刚们供他挑,他怎么会想出一个单薄的小姑娘?
    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姑娘整整折磨了他小半年,领衔主演了他每一场噩梦。
    从那以后,喻兰川再也没干过出格的事,再也没闯过自己收拾不了的祸,并且缠着大爷爷学寒江七诀。
    对了,喻兰川忽然想起来了——最早学剑的时候他还小,没有防猝死的意识,能坚持下来的初衷,就是为了以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自己和别人,不至于惊慌失措,不至于追悔莫及……
    也可以说,是因为她。
    那天,她被那些人追到了哪?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年她一直住在泥塘后巷吗?还是去了别的地方……手又是怎么回事?
    睡眠质量一向很高的喻兰川翻来覆去了一宿。
    几回接触下来,甘卿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绝不是交浅言深的人,这些他迫切想知道的事,直接去问肯定没结果,尤其这么多年过去,她看起来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
    “没关系,”喻兰川心想,“你等着。”
    甘卿一向早睡早起,早晨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昨天微信聊完秒睡,连页面都没关,她一边爬起来洗漱,一边顺手翻喻兰川的朋友圈记录解闷。
    小喻爷的微信名就是“喻兰川”,头像是他自己的手写签名,非常简单粗暴,发的朋友圈从来不删,甘卿随便瞄了一眼,只见里面全是些“货币政策趋势”、“xx法新规解读”、“全球xxx”的大长文,看得她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还以为自己点进了一个财经新闻公众号。
    就在这时,朋友圈更新提示,甘卿顺手一刷,发现隔壁的盟主先生一大早就转科普长文,这回的标题是“不忌口,是享受生活还是放飞自我?”
    文章配图是曲奇饼干和“肥仔快乐水”。
    甘卿:“噗……咳咳咳。”
    她差点把牙膏沫呛进嗓子里。联想起昨天喻兰川在麦当劳门口的脸色,甘卿怀疑这话他憋了一宿了,说不定连觉都没睡好。
    六点半,甘卿准时出门寻觅早饭,早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喻兰川立刻跟着动,并且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了下来“六点半出门”。
    两人在电梯间“偶遇”,甘卿惊讶地问:“小喻爷上班这么早?”
    喻兰川矜持又含蓄地回答:“嗯,提前到公司处理点事。”
    甘卿:“唉,可不是吗,赚点钱都不容易。”
    “不容易”的喻总不到六点三刻就抵达了公司,写字楼里黑灯瞎火,连清洁工都还没到岗,他突然之间这么努力,搞得同事们都疑心他打算篡总监的位。
    而经过了一个礼拜的努力,喻兰川摸清了甘卿的作息时间——她不分周末和工作日,每天都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出门,八点一刻左右回来,收拾一下,九点半左右去上班,晚上没有极特殊情况,九点多点就会回来,十点半以后不回信息。
    每周日中午,她发十二星座一周运势预测和好运穿搭指南,隐晦地提醒信她邪的那帮人,该给她送钱了。隔一阵子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一次,关店半天,这不要脸的会提前一天发朋友圈,声称自己要“闭关”体悟星辰轨迹。
    只要不是睡着了,她信息一向回得很快,表情包奇多,朋友圈里看见什么都点赞,可见她日常工作就两件事——忽悠人和玩手机。
    甘卿则发现,最近小喻爷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以前大家虽然住隔壁,但一个礼拜打不了一次照面,近来却至少一天偶遇一回,隔三差五的,还总有些意外发生——比如隔壁的快递送错到她这里,隔壁东西坏了过来借扳手……喻兰川可能是不爱欠人人情,道谢从来不口头谢,麻烦别人一次,他第二天就会送点东西过来,都是几袋坚果、两斤樱桃之类的小玩意。
    甘卿借住一百一十号院,就想悄悄地找地方一窝,没打算和任何人有交集,不料居然因为一堆鸡毛蒜皮,莫名其妙地跟高冷的邻居混了个脸熟。
    十几天后,甘卿因为吃晚饭时又被孟老板教育,不小心多吃了半斤烤鸡翅,肚子有点撑,回家时特意绕了远路,打算多溜达一会消食,经过家附近的商场时,正好看见聂恪提着两包日用品从超市里走出来。
    这男人身处流言蜚语中心,逮谁跟谁卖惨,简直成了当代“罗切斯特”。向小满就算放出来,以后大概也是精神病院一条归宿了,据说现在已经有好事的大妈在给聂恪介绍对象。
    甘卿懒得看他那副“情深义重、可怜可佩”的嘴脸,就故意磨蹭了一会,等聂恪走远,隔开几百米,免得和他同路。
    就在聂恪在最后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本来在低头玩手机的甘卿忽然瞥见了一道黑影,追向聂恪的方向,快得好像车灯扫过大树……
    然而这会路口并没有车。
    甘卿皱了皱眉。
    第二十八章
    闫皓不太会察言观色,但他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假如对方讨厌他,他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别人的恶感,他还总能不小心听见别人议论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没人理,他的世界比别人的更安静,所以也更敏感。
    那天傍晚,老杨大爷到洗衣店来找江老板的时候,闫皓其实就在门口。
    那正是他吃晚饭的点钟,江老板会过来替他看摊,留给他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但闫皓从来不敢耽搁那么久,他总是随便买点什么,囫囵个地填进嘴里就回来。
    只是他在小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老远看见了老杨大爷进了店里。
    杨帮主虽然解放以后就参加了工作,不要饭了,但依旧是秉承老传统,衣服能打补丁绝不扔,平时就穿一身棉布的衣裤,没有需要干洗或者专门打理的高级货,也很看不惯时下青年连双袜子都不肯自己洗的风气。他来洗衣店,肯定不是照顾生意的,必是找江老板有事说。
    闫皓对那种年纪大、地位高的人犯怵,哪怕对方再慈祥也不行。他实在是不想和杨帮主打照面,于是在洗衣店门口踟蹰了一阵。
    老杨和江老板很快聊完出来,闫皓听见了说话声。
    “……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来了,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吗?”这是江老板的声音。
    闫皓心里打了个突,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句话在说谁,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随即,他像燕子一样掠过,藏进了旁边小路的垃圾桶后面。
    江老板扶着老杨迈过洗衣店的门槛:“看脚下,杨帮主。”
    闫皓听见老杨说:“影响你做生意了吧?”
    江老板苦笑,“嗐”了一声。
    老杨就拍了拍他的肩,江老板就又含混地说了一句:“这也是个麻烦……唉,您慢走。”
    正是晚高峰,小林荫路上全是匆匆的行人与拥堵的车,没素质的车主对着人耳朵“哔哔”鸣笛,人声嘈杂,两个老人没有察觉到垃圾箱后面的“小燕子”。江老板很讲究地目送老杨大爷走过路口,才背着手、低着头、缓缓地转身往店里走,耷拉下来的脸上有点愁眉苦脸的意思。
    没法子的事……影响生意……麻烦……
    这几个词反复在闫皓脑子里回荡,他独自蜷在垃圾箱后面,心想:“这是说我。”
    江老板是他父母的朋友,闫皓他妈临终,把自己木讷又不成器的小儿子托付给了他。
    从硬着头皮来到燕宁的那天开始,闫皓就担心自己做不好事、讨人嫌,他感觉得出,因为他的缘故,店里近来冷清了不少。衣服都是要往人身上穿的,打理得专业不专业两说,起码得干净,许多客人捕风捉影地听说店员是个变态,就都不来了——谁知道他会给衣服上弄点什么恶心东西?
    闫皓一直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直到方才亲耳听见江老板说的话。
    不过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江老板也嫌他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早逝的父亲,好像就没被什么人喜欢过,读书不行,老师不喜欢他,同学孤立他,连亲妈大概都是碍于责任,捏着鼻子把他养大的——她很少对他笑,更没夸过他一句,他就算是静静地喘气,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闫皓知道江老板不好意思当面轰他走,决定自觉一点。但他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当面跟江老板辞行,于是留了一张字条,压在账本底下,不辞而别。
    他把剩下的猫罐头打包装进纸箱里,放在隔壁宠物店门口——那宠物店除了做生意,也做流浪动物救助,有时候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领养人,店里要支出很多额外成本,他想帮点忙。
    有只小奶猫半夜不睡觉,趴在窗口,扒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好奇地注视着他。
    闫皓就冲它笑了一下,曲着手肘,让绫波丽坐在臂弯里,弓肩缩脖地走进了寒夜。
    “咱们去哪啊?”他轻轻地对塑料小人说,这时,他的目光不像白天那么躲闪,说话也放开了喉咙,然而仔细听,就会发现他说话有点奇怪,他似乎是有一些“大舌头”,很努力地想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找不着工作的。”
    “幸好你也不用吃东西,不然,跟着我要挨饿了。”
    “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对不起。”
    “你会不会地球上第一个露宿街头的绫波丽啊?”
    经过一百一十号院附近时,闫皓脚步忽然顿了顿,朝隐在林荫间的小楼望去,想起了那个八楼的女人……她衣服兜里的刀片,还有深夜时走投无路的嚎啕大哭。
    “他们说她精神不正常,我觉得很难过。”闫皓摸了摸绫波丽的头发,“因为我好像也不正常。”
    绫波丽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闫皓站在原地,不知道思量了些什么,然后他把绫波丽背进背包,飞掠而出。
    据说当年的堂前燕闫若飞可以踩着水面浮萍过河,到对岸一看,鞋尖不湿,这门绝学到了他这一辈,已经失传了,闫皓也就能勉勉强强爬个楼、翻个墙,跟踪个被噪音污染弄成半聋的都市白领——他跟了聂恪好几天。
    聂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像遭遇重大变故的模样,碰见女的,话尤其多,逮谁跟谁抖机灵,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闫皓还看见他跟一个年轻腼腆的女孩吃饭,似乎是相亲。
    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闫皓躲在不远处,听见聂恪跟那女孩说:“……你这个专业啊,将来落户燕宁很难,工薪家庭,家里又有弟弟,父母能帮你的太有限了,你说他们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那你要想在这里买房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人不爱说那些虚的,都是实话,为你好,你别介意——我比你大几岁,作为大哥,我其实还是建议你回老家。”
    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带着学生气,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还真信他那套,小声回答:“可是回老家没有适合我这个专业的工作……”
    “你想太多了,有多少人能干自己专业的,不都是有个事先凑合糊口吗?”聂恪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是,谁都不甘心,考大学、考研究生吃多少苦?你好不容易上了这么好的大学,花了大好的青春和时间,把专业读完,毕业一看,白念了!”
    女孩正是容易迷茫的年纪,顺着聂恪的话一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被他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好在你是个女孩,”聂恪不紧不慢地铺垫完,盯着女孩鲜嫩的脸,图穷匕见,“女孩比男孩强点,你们还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嘛,不用什么都靠自己。我的情况,介绍人应该也跟你说了……说实话,我真是没心情再找一个,今天我也是真不愿意出来,介绍人是我朋友,抹不开面子……虽然跟你聊天还挺投缘。你还小,也不用着急,愿意的话,拿我当个大哥处就好了,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敦厚”真诚,又没有企图心的男人,似乎更容易让人信任。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很感动地走了。
    连听墙角的闫皓也被聂恪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觉得自己想多了,错怪好人。
    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聂恪和女孩分手后没走,在餐厅门口抽了根烟,等了一会,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
    聂恪迎上去,十分亲热地揽住中年人的肩,打开自己的汽车后备箱,拿了两条烟递过去,两人勾肩搭背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聂恪从怀里摸出一打现金悄悄塞给了对方,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聂恪一笑,这才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闫皓直觉很奇怪,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缀上了那个接钱的中年男人。
    只见那男人悄悄地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似乎是十分满意,哼着歌走了。走过一片七拐八拐的小路,闫皓看见他上了个破破烂烂的居民楼,居民楼沿街一面有好几家“上门去除灰指甲”、“艾灸按摩”之类违规经营的小店……最里面一家,叫“安心诊所”。
    防盗窗上面有个广告牌,上面循环着“四十年经验,配合多种治疗方法,有效针对失眠、抑郁、狂躁、焦虑等心理顽疾”。
    广告牌上循环的字红彤彤的,闫皓却觉得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块冰,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重新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再次跟上了聂恪。
    紧接着,闫皓发现聂恪又去见了好几个年轻女孩,用的都是和第一天一样的同一套说辞——先丧后暖,不到一周,他热热闹闹地攒了一帮“妹妹”,足能组织起一个大观园。
    挖十个坑,总能坑到个把傻白甜,周五晚上,闫皓守在路口蹲聂恪,就见那男人拎着两个超市口袋走过来,一边轻飘飘地走,一边发微信语音。
    “……你决定,我请你……好啊,大哥平时也没时间看电影,都听你的,明天见……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跟我客气什么,能认识就是缘分,哥就是你在燕宁的亲人……”
    一把无名火竟然从闫皓窝窝囊囊的胸口烧了起来,他想也不想,趁着夜色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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