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急救员对她说:“四五十岁的人要是有胸口后背发麻、胳膊疼胃疼之类的症状都得格外小心了,何况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说不舒服的时候,家人没注意吗?”
    杨逸凡茫然地抬起头。
    他没说过。
    她也没时间听。
    她有那么多事要操心——要危机公关、要应付警察,她有一个公司的人要养活,要防着竞争对手落井下石,合作的品牌方都在等她解释……爷爷什么都不懂,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永远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好像她干的是什么需要悬崖勒马的坏事似的。
    什么叫“差不多”?
    各大品牌每年都争奇斗艳似的推出新品,时尚的浪潮卷起周而复始雪白的泡沫,他们制造出的美丽商品就像稍纵即逝的花,在狂欢中诞生、继而马不停蹄地过时。
    人们发出的声音就像卷过麦浪的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窄路,无数人往上挤,无数人掉下去。声泪俱下的哭诉常常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身在其中,有种十面埋伏的危机感,好像到处都是死胡同。
    而时代如同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准备把前路烧成断崖,没有人拿到安全通关的攻略,只能反复告诫周遭,“你要变成更好的自己,才能以不变应万变”——这相当于是废话,因为“好”的定义如此宽泛无着,鬼知道什么叫“更好的自己”。
    所以只能一再炮制幻影,光鲜的皮囊是“好”,精致而奢侈的东西当然也“好”,每年读书不破百不配叫“好”,诗和远方才是高级的“好”……然后大大小小的“好”被抛向四面八方,供人们追逐得尘嚣四起。
    人人都在跑,谁敢停下来,谁敢“差不多”?
    杨逸凡忽然觉得安静得不同寻常,她迟钝地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原来是手机没在身上,可能是方才冲突的时候挤丢了,也可能是兵荒马乱一天、随手落在哪了。
    她不习惯地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手机,却注意到了张美珍挂在她脖子上的塑料小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现金。
    对了,她出来得急,连钱包也没带。
    让人耳鸣的嘈杂声远了,她捏着这一卷纸钞,和一个生死未卜的老人相依为命。
    燕宁的夜色终于空旷下来。
    但主角退了场,一百一的院里却并没有因此消停。
    田展鹏怒不可遏地指着张美珍说:“我们丐帮的事,你个行脚帮的老妖婆搀和什么?”
    张美珍一提九节鞭:“老娘乐意。”
    “田长老,别跟她废话了,打狗棒!”
    田展鹏哼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跟班们说:“自打老喻盟主过世后,老帮主又受他们蒙蔽,这院里就乌烟瘴气、什么妖魔鬼怪都往里钻,我帮圣物绝对不能落在这。既然老帮主有心无力,那打狗棒理当由我们代管!”
    他一句话落下,捧臭脚的人无数。
    田展鹏振臂一呼:“上六楼,我们去请打狗棒!”
    不等他的跟班们叫好,张美珍双手与扯九节鞭:“敢?”
    田展鹏冷笑:“都这把年纪了,本想给你留点脸,你自己不要!你年轻时候就手段百出,上赶倒贴没人要,就去勾三搭四,脏的臭的睡了一溜够,老来变成老寡妇,还对我们老帮主纠缠不休。”
    张美珍毫不在意地一笑:“‘脏的臭的’?哟,你这不孝子,怎么说你爸爸呢。快说几句好听的,清明节烧纸,妈不跟他告你的状。”
    田展鹏:“你找死!”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铁棍,朝张美珍抡了上去。一时间“叮咣”一阵乱响,树下的木头棋盘被九节鞭扫了个边,竟当场裂开了。这二位都是古稀之年,动起手来居然是飞沙走石,与此事无关的围观群众们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报警。
    丐帮其他三个长老在旁边束手干看着,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唯恐别人说他们以多欺少似的。老奸巨猾的赵长老扬声对田长老说:“老弟,这就交给你料理了,我们去请打狗棒。”
    田展鹏手里的铁棍被九节鞭缠住,险些脱手,听了这话,当场气成了一枚葫芦。他大喝一声,青筋暴跳,死死地攥住铁棍,一脚揣向张美珍的肚子。
    张美珍抻直了九节鞭挡住他一脚,自己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们还敢私闯民宅吗?”
    赵长老一团和气地说:“不敢不敢,我们请了打狗棒就走,绝对不敢碰帮主屋里一点东西——你们几个,去找几个塑料袋来当鞋套,别踩脏了老帮主家的地板。”
    张美珍:“站住!”
    田展鹏:“你才给我站住!”
    他趁着张美珍转身的时候,一棍子朝她后背抡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根长条的东西横插进来,“嘡”一下弹开了铁棍,田展鹏虎口一麻,还被扑了一脸灰,他“呸呸”两声,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条长把扫帚。
    喻兰川把从门口传达室捡来的扫帚往地上一戳,很文明地扫了两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故意伤害,您想好了吗?以您这岁数,有期徒刑可相当于是终身监禁了。”
    田展鹏:“你是什……”
    赵长老一愣:“你是……小喻爷?”
    “嗯,”喻兰川一点头,“秋天开会的时候见过您一面,还聊过几句,赵大爷,您身体不错?”
    “托福。”赵长老一笑,没把这小青年放在眼里,“改天一定找小喻爷喝茶,今天我们丐帮有些内部事务,就不打扰了,弄出这么大动静,也对不起街坊们,我们上去请了打狗棒就走。”
    喻兰川奇怪地一挑眉:“杨帮主要把打狗棒给你们,还劳动诸位亲自上楼取?”
    赵长老说:“打狗棒本来就是我们丐帮的东西,杨帮主现在人在医院,一时没法出来主持事务,打狗棒当然由我们几个代管。”
    “哦,属于丐帮。”喻兰川一点头,闲聊似的说,“丐帮什么时候注册的,都变成法人了?”
    赵长老眼角一跳。
    喻兰川:“要不然……关于打狗棒的所有权,你们还签了个合同?”
    “小喻爷说笑了。”
    “没有,我不喜欢半夜三更喝着西北风说笑,”喻兰川越过丐帮众人,径自走到楼道口,往那一站,“除非你们拿出关于合法共有打狗棒的文件,不然半夜三更私闯民宅拿东西,这可是入室抢劫,警察在路上了。”
    “小喻爷,”赵长老假笑着说,“武林家务事,惊动公家,不好吧。”
    喻兰川:“这么大阵仗的‘家务事’?”
    “小喻爷,别拿这套吓唬人,”赵长老压低了声音,“打狗棒寄存在历代帮主手里,退位归还,不信,你问老帮主,他敢不敢说那是他的私产?警察来了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因为一根棒子把我们抓起来?今天这打狗棒,我们要是非要不可,小喻爷,你谁也拦不住,都在燕宁,都是同道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知道你是文明人,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喻兰川一笑,语气微微软了一点,跟对方商量:“老杨帮主还在医院,打狗棒又没长腿,大家弄成这样,何必呢?赵大爷,等两天不行吗,等他醒过来,说给谁,我请假替你们把圣物护送过去,行不行?”
    赵长老叹了口气:“小喻爷,不是老赵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们这楼里,又是万木春余孽,又是行脚帮旧人……就是我答应,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不答应啊,您也体谅一下。”
    “我记得盟主令里都没有给卫骁定罪,怎么到您这,铁口一张,万木春就‘余孽’了?”喻兰川脸色冷了下来,“今天晚上这民宅,您是非闯不可了。”
    赵长老没吭声,身后几个丐帮弟子一拥而上,要从喻兰川身边挤进楼道。
    喻兰川猛地把扫帚往下一压,塑料长杆正好砸中最前头的人的膝盖,那人踉跄半步,随即被横过来的扫帚顶了下去,顺便带倒了一个同伴,剩下两个人一个被扫了腿,一个被扫帚杆打出了鼻血,怼下了楼梯——长而轻的塑料杆在喻兰川手里打了个旋,横在楼道口之间。
    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丐帮的乌合之众,感觉自己不跟两位以上的对手动手的誓言,恐怕要就此扫地。
    自古“侠以武犯禁”,喻兰川以前觉得这个说法跟他没什么关系,却原来总有一些事,要靠动手说话。
    “寒江七诀”传到这一辈,除了防猝死,可能还是第一回 正经八百发挥它的另一个功效——让傻逼听人说话。
    “这种野蛮行径啊,真是文明的耻辱。”他想。
    喻兰川隔着人群,彬彬有礼地冲赵长老一点头:“那您试试。”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不是公休假,这么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夜里,还跟过来到一百一闹事的,都是几个长老手下的骨干人物。
    这些人试试就试试,一点也不把穿衬衫和皮鞋的喻兰川放在眼里,动手不含糊。说话间,又有四五个人同时扑了上去。
    一百一十号院的小楼一层和地面不是齐平的,要稍微高出一米左右,所以楼道口有一排石阶,大约十来阶,东西展开两米来宽,两侧都有栏杆扶手,西侧隔着栏杆是一条轮椅通道。
    三个人分左中右三路扑向喻兰川,打算缠住他,剩下的人则从轮椅通道往上跑,要绕开他冲进楼道。
    喻兰川扫帚倒提,一步退进楼梯口,扑向他的人紧随而至,他却又蓦地上前,扫帚杆在手里倏地缩了一截,中间那位顺着台阶往上冲的时候,双手自然护住头,胸腹一下露出空门,被塑料杆戳了个正着,“噗”地喷出一口气,真成了“戳肺管子”。
    与此同时,喻兰川借着一戳之力往后轻飘飘地一弹,横肘扫向左边的人,扫帚头上的土渣甩了那人一脸,趁对方手忙脚乱地抱头挡眼时,喻兰川整个人重心往左压下去,右腿横飞起来拦腰踹过右边那位。
    赵长老怒喝道:“小喻爷,你今天是非要管丐帮的闲事不可了?”
    喻兰川戳倒一位踹飞一位,手里扫帚杆上下翻飞,三两下,左手边那个被压在栏杆上的倒霉蛋四肢关节全麻,整个人被按着往下一折,成了个人形软垫,喻兰川扫出去的腿没落地,直接以“人形软垫”为支点,飞身从护栏上翻了过去,伴着“软垫”一声惨叫,扫帚三下五除二地挑了那几个从轮椅通道上冲上来的人。
    这才轻飘飘地落了地。
    “那倒不是,”喻兰川一只手拽着栏杆,旋身转了半圈,飞给赵长老一个假笑,“一般我都不免费提供服务,何况贵派还是个未经注册的非法组织,您放心,我比您还不愿意搀和。等老杨帮主出院,你们爱怎么分家就怎么分家,爱怎么篡位就怎么篡位。丐帮要是哪天ipo了,我一定说服老板跟投。”
    赶过来的田长老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惊险地憋住一句“他要是出不了院呢”。但是话忍住了,表情没忍住,这几个字分毫毕现地刻在他皮下,到底是支楞出了形迹来。
    一楼居民家里的灯从小楼的北窗射出,照亮了田长老的脸皮,和皮下藏的字。
    喻兰川一低头,轻轻地把塑料杆拧了下来,将脏兮兮的扫帚头扔在一遍,他挽起了袖子,说:“也是啊,都九十多了。”
    要是年轻的人早夭,别人还肯遵守一下“死者为大”的围观准则,多闭一会嘴。
    老东西们就没有这种幸运了,一旦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就会自动进入“早该死”与“老不死”行列,人们只肯在盖棺的刹那,吝啬地跟着回忆一下此人生平,给出一刹那的微末怅然。
    然后光速平复心情,唯恐在争夺遗产的大战中多浪费一秒。
    赵长老冷着脸,冲他一挑拇指:“小喻爷,好功夫,不愧是大家出身。可是贵派‘寒江七诀’恐怕也当不了独孤九剑使吧,你别仗着两手功夫,就真以为自己能以一当百了!”
    喻兰川忽然莫名想笑,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电视剧里那个“破箭式”,特效非常炫酷,是一个人干一帮的经典场景,看完让人十分神往,尤其他还算是个练剑的,就跑去问大爷爷。
    大爷爷对着小茶壶嘴嘬了两口,看了他一眼:“被人围殴怎么一剑解决他们?唔……就让出一剑啊?”
    少年喻兰川憧憬地说:“是啊,就一剑!”
    大爷爷沉吟片刻,回答:“也有一招,我们不叫‘破箭式’,叫‘破釜沉舟’。“
    喻兰川从来没听说过寒江七诀里还有这么一招,催着他讲。
    老头神神叨叨地卖了半天关子,让他附耳过来,口授了他本门绝学。
    喻怀德大侠说:“你就把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做个抹脖子的姿势,冲他们大吼一声‘谁敢过来,血溅三尺’——放心,除非遇见亡命徒,不然一般人都不敢——然后趁他们被吓唬住,迅速脱离包围圈,撒丫子就跑,妥妥的!”
    “破釜沉舟”固然是本门无敌大招,可惜施展起来也有条件——手里的剑得是真剑,架个扫帚杆……这就有点搞笑了。
    大招既然发动不了,那也只有死扛到底了。
    希望警察同志们快点到,来时把警笛开大一点。
    距离一百一十号院一公里处,那个帮甘卿停车的中年人径自走进了小巷深处,那有个不起眼的民房,中年人敲门敲了四下,里面有人警惕地问:“哪位?”
    中年人回答:“我是赵老门下的小翟。”
    民房应声开了条缝,一颗神似大马猴的头颅冒出来,大马猴一身破衣烂衫,是个乞丐打扮——他就是那天把甘卿引进小巷的人。
    警惕地往外瞟了一眼,大马猴好像怕门缝开大了费电一样,压低声音说:“进来。”
    自称“小翟”的中年人不想跟大马猴跳贴面舞,不肯钻门缝,往后躲了一下,他手上使了点劲,伸手把门一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大马猴没提防,被他推得退了两步:“你……”
    小翟已经不由分说地抬腿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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