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腕上那块表就值主任医师一年的工资加绩效——这世上真正能炫富的人往往低调得很,尤其是秦渡还是他们圈子里做事最稳重的一个人。秦大公子还在读书,开的车应该是在他家车里挑的最普通的一款,而那款最普通的奥迪a8,于典海去年才买了下来。
    这种人,平时到底会面对什么诱惑呢?
    ——他会不会辜负那种女孩全身心的依赖?
    阳光温暖,面对着那青年探究的眼神,于主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于典海叹了口气道:“秦先生,您在和她的沟通中慢慢发现吧。
    他想了想,还是轻声说:“之前的先例证明,如果能找到她的心结,并让她克服的话……我认为,一生不复发也是有可能的。”
    秦渡点了点头,也不再强求,捏着那个纸杯微微一晃,在阳光中将咖啡一饮而尽。
    “我也不是总喝现磨。”秦渡拿着空杯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中考之前经常和同学一起去门口超市买速溶,在水杯里一口气冲四包,泡的特别浓……那时候其实成绩也不太好,上课都不敢睡觉……算了。”
    于典海咧嘴一笑。
    秦渡又羞耻地说:“那时候年纪小,怕上不了高中,学习还挺努力的,就怕被我妈没收手机没收电脑没收机车……”
    于典海双手交叉,饶有趣味地回答:“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我还以为您一直挺顺的呢。”
    秦渡没听见这句话,十分ky地回忆往昔峥嵘:
    “然后后来十八岁之后经济独立,随便拿了个全国金牌,保送了。”
    于典海:“……”
    秦渡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怅然道:“谢谢款待,我真的挺喜欢速溶咖啡。”
    于典海:“……?等等?”
    ……
    …………
    ……
    于典海行医二十余年,手里经手过无数的病人。
    他大学时的,其他方向的同学已经见惯了生死。内外妇儿肿瘤神外——这些科室仿佛是把生生死死当成一件每日都会出现的常事来面对的。
    这些科室的医生被医闹折磨,被生死掌控,熟悉黄色的尸体袋,熟悉面对遗体时肃穆的鞠躬动作。这些医生与病人与病人家属打交道时,病人及其家属的情绪犹如刀刃一般外露,或是痛苦绝望,或是冷漠冷情。
    在精神科很少见到生死,可是却并不比他们缺少绝望。
    这里的患者所面对的,是一个漫长的、关于抛弃和不理解的人际关系。
    他们永远处在一个潜移默化的、被抛弃的状态之中。
    ——真的不想哄了,明明身上没有毛病啊,他是不是只是在磨我?有家属临走时说。
    ——他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有女孩迷茫地问,此后她再也没来过。
    ‘矫情’,‘和他待在一起我也要疯了’……明明这些患者的苦痛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他们还是被时间以一个十分和缓的速度抛弃在了世界之外。
    于典海看到许星洲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时,是下午的两点钟。
    “在做什么呀?”于典海靠过去,温和地问,“外面这么热,怎么不进屋待着?”
    那病人是个和他女儿岁数相仿的女孩。
    十九岁,是个如花一般的年纪,生得非常好看,笑起来有种绝望又辉煌的青春感。入院以来来探视的都是同学,她的室友来的非常频繁,可是更频繁的是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儿子。
    她的父母从来没来过。
    他们怎么忍心呢,于典海有时看到她会很怅然,明明是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许星洲眉眼弯弯地回答:“于主任,我在等我师兄。”
    ——果然。
    “进屋等嘛。”于典海劝道:“你师兄看到你晒黑了还要唠叨你。”
    许星洲想了想,灿烂地笑道:“可是他挺喜欢我等他回来的!放心啦,他和我说,他两点多就回来啦。”
    于典海就不再劝。
    于主任回自己办公室待着。他的办公室灰蒙蒙的窗户能看见那片草坪,外头大叶冬青绽开花朵,梧桐荫凉如盖,许星洲坐在草坪上,风一吹,金黄蒲公英散了漫天。
    他那天下午很忙,晚上估计也会走得晚,他先是例行查房,又是被叫上去会诊,f大附院有个很棘手的病例,一群德高望重老医生都聚在一处,于主任在会诊的间隙,又好奇地往下看了一眼。
    那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天气还挺热的。
    许星洲还是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她穿着人字拖和小短裤,看上去有一点可怜。
    ……说起来,于主任想,之前通知过秦公子,下个周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可以出院了,松懈片刻也是正常的。
    于主任会诊和二科与他死活不对头的邢主任撕了个不可开交,互相侮辱了一通学术水平和近期发表的期刊,最终于主任以一篇sci二区对战一堆中文核心,完胜,得意洋洋地下了楼。
    那时候已经四点多了,于主任回了办公室,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看看太子爷来了没有,他家妞是不是还在外面。
    ——答案是,没来。
    许星洲还是坐在外面,盘着腿坐在长凳上,一头长发披在脑后。
    匡护士翘班陪着她,世间现出一丝璀璨的红色,匡护士似乎还去买了零食,陪她一起等那个说好会在两点时来的男人。两个人笑笑闹闹的。
    于主任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十年前,他们的学生时代——那时候有没有让自己的妻子这样等过呢?
    于主任走出办公室时,那个带教老师正在到处找人,于主任没如实告诉她,说那个来见习的匡护士又翘了班。
    “没见到。”于主任驾轻就熟地撒谎:“匡护士?兴许去档案科学习去了吧。”
    让匡护士多陪小姑娘坐一会儿得了,于主任心想。
    毕竟一个那样的小姑娘等一个爽约的男人,该有多难过
    五点时,太子爷还没来。
    病区里开始配给晚饭。匡护士很有自知之明地回来帮忙,于主任出门时匡护士正在带教老师面前跪着认错。
    于主任拿了饭卡去食堂打饭,在去食堂的路上又有点惦记小病人有没有饭吃,准备过去看看:如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话,就顺便带去员工餐厅喂一顿。
    这位太子爷怎么能还不来呢?
    于主任又觉得气愤,从许星洲等他到现在,这都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太阳都要落山了。
    他推开住院楼的大门。
    门外阳光金红,云层火烧火燎,犹如燃烧的睡莲。
    小病人还是坐在外面,只不过现在是坐在树荫里。隔壁病室那个狂躁症民谣歌手在手舞足蹈,那个焦虑障碍的高中生头上顶了一片树叶,不知在演什么。于主任看了一会儿,稍微放心了一点。
    ……
    他吃完饭回来时,许星洲抱着个吉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那群人里有她同病室的邓奶奶,有拿着橡皮球的24号床,有隔壁病室的一大家子,病人家属也聚在那里,还有少许刚吃完饭的年轻医护,将她簇拥在最中间。
    夕阳西下,万物燃烧,小病人抱着吉他弹曲子,弹的是张卫健的《身体健康》。
    于主任对这首歌熟悉得很,不如说每个从非典年代走来的每个医务工作者都听过这首歌。是张卫健为那个年代唱的——病人在病床上听着落下泪来,医生护士们在医院走廊里听着这首歌绝望地哭出声,而于主任在f大读本科时的上铺的哥们,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年代。
    “我不要做弱质病人,”女孩一边弹吉他一边唱道:“变成负累你不幸,谁想有病,厌恶呻|吟……”
    于主任眼眶发红。
    “我只想身体健康。”
    那粤语带着夕阳与浓烈的浪漫,像是在水底燃烧的火焰。
    “——要活到过百岁不需拐杖都可跟你相拥。”
    她唱道
    许星洲患者非常成功的路演,在六点半时被强行结束了。
    那时天黑蒙蒙,医护人员根本负不起哪个病人走丢的责任,便连许星洲和鸡姐姐这个骚动源头都一起同踹了回去。
    于主任晚上还有学生的论文要改,为了抵御睡意,去护士站倒热水冲咖啡。科室里那几个夜间值班的研究生看了他犹如耗子见了狐狸,一动都不敢动,并且瑟瑟发抖地收起了绝地求生……
    绝地求生有什么好藏的,于主任觉得好笑,谁上研究生还不摸个鱼了?
    然后他看见许星洲抱着自己的黑熊玩具,坐在护士站。
    “还在等人?”于主任说:“回去看电视吧,你追的电视剧不是要结局了吗?”
    许星洲摇了摇头,道:“师兄刚刚和我说,他被抓到崇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主任:“……”
    于主任对发生了什么,心生了然。
    ——这么多年,发生在这里的,淡漠又绝望的疏离,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那毕竟是一个那样的天之骄子。
    “他都被抓到那么远的地方了。”于主任不忍心挑明,劝道:“别等了,回去玩吧。你都等了他这么久了。”
    许星洲摇了摇头。
    “你一开始说,师兄看到你等他会很开心,”于主任仍是劝孩子似的劝她:“可是他现在看到你等他等到这么晚,绝对会发火的。你师兄脾气这么坏,你打算气死他算了吗?”
    许星洲还是摇了摇头。
    于典海:“……”
    小病人认真地道:“于主任,我现在不是为了让他高兴而等他了。”
    于典海微微一怔。
    “于主任……”许星洲喃喃道:“师兄他跑到那么远,也不回我的信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呢?”
    许星洲说:“他开车开得那么猛,路上出了车祸怎么办?”
    “如果被绑架了呢?”许星洲难过地说:“如果像小说里一样,有人想要他的命可怎么办呀?”
    ——如果是你的师兄不那么重视你了,如果他有了别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可是他不忍心,于主任见惯了这种钝刀子割肉,这个十九岁的女孩脆弱得可怕。
    “所以。”
    许星洲坐在护士站外的小凳子上,病区灯光并不太好,昏昏暗暗的,她一手拽着自己的那只破熊,认真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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