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金乌将堕
    宿羽不讨厌孩子,但对吴谲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他在宫廷中浸淫日久,见多了人心难测,但就算是蛇一样的吴行和把所有人都当泥巴看的谢疆,身上也没有吴谲那一股森森的冷气。
    吴谲会哭会闹,看似与平常的孩子无异,但那股冷气如影随形,就像是烙在骨头里的漠然。
    吴谲方才出门前那一眼冷漠得理所应当,宿羽心里的小鼓猛地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突然觉得,除了黑店这个大岔子之外,自己几乎是被吴谲牵着走向和阗的。
    尤其是在吴谲知道他是切云侯之后,好像就压根不害怕自己撇下他——毕竟宿羽确实不想把大周牵扯进这桩破事,不把吴谲安置好,西域北济两头都收不了场。而且现在情况特殊,战略所致,陇州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这个臆测一冒头就不可抑制。就连在宗庙后山上,吴谲跟何达溪哭着说的那几句半乞求半威胁并施的话,现在想来,都很像是拖延时间,生怕虎贲军不来似的。
    很难讲吴谲到底是被迫只能去和阗,还是他自己想去和阗。
    但和阗国王连他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他干嘛那么笃定?可和阗国王是西域出了名的直肠子老实人,他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吴谲,又怎么会放任外孙在尉都被吴行灌药?
    吴谲想怎么样,其实跟宿羽没关系,宿羽不想做个连对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都疑神疑鬼的人,他只想把吴谲安全放到和阗国门里,跟和阗国王打个友好往来的招呼,转头就走——大周现在经不起一点乱子,所以西域三十六国和吴谲都不能出问题。
    可他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牵扯一个谢怀,再牵扯一个大周,不得不疑神疑鬼。
    他一路追了过去,越跑越快,直到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直跳,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沙地上堆着一小摞枯枝,谢怀坐在断头石观音缠满璎珞的细腰上,把手里的酸枣一粒一粒擦干净。
    吴谲也捏着一颗酸枣,小小地咬了一口,又说:“我不行,这个真的好酸。”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面对着夕阳,故而在宿羽眼中,如同两张边缘明晰的剪影,一个高挑犀利,风华已成,另一个尚且圆润幼小。
    宿羽又转了个念头: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干嘛?
    抓着马鬃犯熊,结果差点被战马踹死;被哥哥骗了一句,傻乎乎在家门口的杏树下头种铜钱,指望着来年能发财;还有跟邻居家的小姑娘玩,几次被母亲撞见,开玩笑说要给他订娃娃亲,宿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跑上了摄山栖霞寺,抱着大和尚的僧鞋不松手,“我要出家!”
    吴谲也就七岁。
    虽然送他到和阗去跟国王交好的打算只是顺势一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确实是在算计这个七岁的小孩儿——还在怀疑这小孩儿也在算计自己。
    人心都被阔大的疆域和战场搞坏了。
    “哎,”宿羽喊了一句,“我做饭手艺还行啊,你俩跑这么远干嘛?”
    吴谲率先回头,麻溜儿地从观音胳膊上站起来,挥动两条小短腿跑了过来,极为意味深长地一笑。
    宿羽毛骨悚然,有一种不良的预感,“……你干嘛了?”
    吴谲笑得见牙不见眼,“你骗我骗得开心吗?不好意思,我说漏嘴了。”
    宿羽知道此说漏嘴并不是彼说漏嘴,于是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有什么好让你说漏嘴的?”
    “你说过,”吴谲在袈.裟上擦了擦手,“你有个老婆。”
    宿羽脊梁骨上蹭地冒起一股寒气,感觉要完。
    “一推就倒,见风就烧,如花似玉,闭月羞花的,老婆。”
    ……还有黑店缺肉吗!这有个小孩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羽脸上“嗵”地炸成了烟花爆竹店火灾现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你……好大的……胆……”
    吴谲回头看看,只见谢怀才刚刚慢条斯理地蹭下石观音,离这里还有好远。他把一颗酸枣放进宿羽手心里,重新摆了一下皇帝的派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切云侯的手背,道:“祸从口出啊,宿侯爷。”
    那杀千刀的小皇帝背着手溜达走了,宿羽整个人一边牙痒一边石化,同时,还得对走近的谢怀挤出嫣然一笑:“那个……”
    不管是上朝上床还是上战场,谢怀这辈子都是“万人之上”,宿羽在这方面也没什么一飞翻身的大志向,故而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上,他俩一向都很和谐。
    但一个大男人在外头闯天下,自我介绍的时候总不能说“诸君好,我有家室,对方长得挺好看的,但我一般在下头。”
    大周官吏都对他的地位心照不宣,宿羽只能出国显摆一下,一共就嘴贱过那么两次,暗爽过那么两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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