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女孩,共分两列,两人一排,齐齐立在屋内。
    一行人中,一位女子自列队中央穿过,立在众女身前。
    女子大抵二十余岁,遍身暗绯的衣裙,飞眉入鬓,眸光冷亮。她的身姿犹若一根笔直的竹,傲然直立,下颌微仰,无形透着抹倨傲。
    视线一一从数十个女孩子身上扫过,她的容色本不冷厉,可不知为何,却令众女心中无端透着骇然,几乎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色。
    “我叫红玉。”——
    慢慢掠过了众女,她收回了目光,冷冷淡淡地开口,“你们可唤我,红玉姑姑。”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静寂间不知是谁打头带了一声,“红玉姑姑好。”登时其他女孩们纷纷效仿,仔细鞠了一礼,同声道:“红玉姑姑好——”
    红玉冷眸微瞥,顿了顿,复又淡淡开口,“从今天起,便由我和诸位嬷嬷,来教你们公府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分为修草、浣衣、下厨、刀工、生火等。细使共分研墨、烹茶、书画、刺绣等。除此之外,你们还要修习府内的规矩和礼仪。三个半月后,我会对你们进行统一的考评,考评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可懂得?”
    整个室内鸦雀无声。
    “我会对你们严加管教,从明天开始,入卯集合,至兰亭阁。若有迟到缺席者,当受苛罚。你们既已入了公府,便要依巡公府的规矩行事。如若有差错,便要自认惩处,可都明白了?”
    冷冽的气势在室中弥漫。
    女孩子们哪敢不应,纷纷欠身,战战兢兢地应“是”。
    “好。”红玉道了一声,目光轻敛,又开口:“那今天,我就先教你们,‘礼’——”
    她话音方落,仰首微瞥,指向列队中一个头簪黄花的女孩,问道:“你,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可都明白了?”
    被指住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立在原地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明、明白了。”
    红玉没有说话。
    立时一旁另一个嬷嬷步上来,手中一根粗长的戒尺。径直走到女孩的身侧,二话不说,骤地扬起手,便往女孩的背上狠狠抽了一记。
    啪!
    那一击不仅打在女孩身上,更似是给其他女孩的心中抽了一尺,望得众人直心中遽然骇悚。
    黄花女孩顿时嘤声哭出来,“为什么要打我!”
    红玉的脸上没有表情。
    “出口顶撞,毫不知礼,衣容不整!”却是身侧的嬷嬷狠狠道:“是谁允你簪花的?温嬷嬷就没有告诉你,公府二等以下婢女,非年节佳日不得簪珠着翠吗?!”
    一把扯下女孩头上的黄花,她重重摔在地上,“去外面跪着,不过午时不得起来!”
    女孩仍在哭,执戒尺的嬷嬷立刻拉着她出去了。
    众女闻言大骇,屏息静气,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这一刻,这些上一刻还在庆幸公府生活舒适奢华的女孩子们,终于知道了这背后的厉害,心思都不由的坠了下来。
    诡异的气氛在小阁内蔓延,空气都仿若凝滞住了,迫人心弦的压迫。
    静静环视了一圈,红玉抬手指,“你。”
    一时间周围微微响起松气的声音,秋杏的心却悬起来,“临霜……”
    “你来说,可都明白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临霜缓慢从列队里步出来,指尖紧蜷。
    深吸了一口气,她缓慢道:“回、回姑姑话,姑姑方才所言,奴婢明白,自当谨记在心。”
    依旧是良久没有说话,红玉紧盯着她,又问:“那你可能复述一遍?”
    呼吸逐渐平缓下来,临霜缓缓道:“姑姑方才说……今日起,姑姑与诸位嬷嬷会教奴婢等修习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为修草、浣衣、下厨、刀工、生火等。细使为研墨、烹茶、书画、刺绣等。除此,还要修习府内的规矩和礼仪。三个半月后,奴婢等会有统一的考评,考评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另外,明天开始,奴婢等需入卯集合,至兰亭阁。若有迟到缺席者,当受苛罚……”
    几乎不差,四下不禁有些微的惊叹。红玉虽还是面无表情,但紧绷的脸色却已略微和缓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奴婢,陆临霜。”
    “临霜。”她念了念,许久点点头,“你回队吧。”
    “是。”临霜颔首应声。
    静静退回至队列,临霜松了口气。
    身侧的秋杏“噗嘶”了两声,对着她做了一个钦佩的手势。
    她勉强还以微笑,摊开手,冰凉的细汗已然浸透了手心。
    第5章 欺凌
    时已入了夜,月如弯钩,自天地间点撒淡渺辉色。
    红枫苑内,堂屋的门骤地开了,同时伴随的是一声踉跄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秋杏!”
    临霜闻声回头,见状立即吓了一跳,便见秋杏斜斜绊倒在地上,身旁散了数件蓝蓝粉粉的旧衣。一个二人宽的木盆偏扣在一旁,里面的水已撒了一半,浸漫了一地。
    临霜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秋杏却仿若连说话的力气都被剥去了,浑身疲惫不堪。任由她将自己扶坐在小榻上,又替她一一拾起了散落的衣裙。略微数了数,临霜的面庞有了些变化,微诧问道:“怎么多出了五件?”
    “别提了。”提及此秋杏立即拧起了脸,神情说不出的烦躁,“刚刚遇到了锦瑜她们,把她们还剩的活计都丢给我们了,我还算溜得快的,只拿了五件,阿圆她们每个人就分了不止五件呢!”
    轻捶了捶臂膀,她原本细嫩的手已然被水泡的发白,手心点缀着几个茧泡,“临霜,你说凭什么!我们每天,卯时就要去兰亭阁听训,晌午只歇半个时辰,晚上酉时才会回来,结果还要我们替她们干活!这明明是她们自己的活,她们偷懒,凭什么要我们帮她们做!”
    原以为定国公府会是天堂,即便为奴为婢也好过食不果腹,却不想,她们却成了奴婢的奴婢。
    临霜没有言语,淡淡垂着眼,望着怀中木盆中的脏衣。
    无怪秋杏气忿,这几天来,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只是像她们这般没有品级的小婢女,即便怄气,也无可奈何。
    梁国自立国起,等级森严尊卑有序,上至皇城朝廷,下至贫户家室,这座公府后院的奴婢仆从,自然也有严格的等级分别。红玉在第一天的授业时便已明确讲解过,自公府的奴婢分列五等,最上等自然是家主身侧的贴身侍婢,其下四等分列一、二、三、次。一等可掌总院之事;二等可掌分苑分阁;三等为粗使。而至于她们,却是连最末等级也无的小婢女,自是这座府里最低卑的蝼蚁。
    原本指使她们做活的这些丫头,也不过是后院中做粗使活计的三等婢女,以往即便府中新来了末等的丫头,一般也并无人敢指使。一来担忧这些丫头活做的有误,出错开罪在自己身上。二来,这些丫头考评后会分至各院,不知哪一个或就此等级逾己之上。只是近来红枫苑的掌事锦瑜率先开了先例,竟也教其他同她交好的丫头效仿起来,纷纷将手中不大难的粗活交给了这群新来的婢女。
    “唉。”秋杏忍不住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捧着那一篓脏衣,临霜暗自思索。心道应该快了……待到一个半月后,她们这一批人经过考核,应该就会被分到不同院落。届时各司其职,也不必每日空替她人做活。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道尖刻的厉音打破了思绪,下一瞬,屋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临霜与秋杏同时一凛。
    门口多了一名少女,大抵十五、六岁,面容眉清目秀的,却因深蹙着眉,而显得有些刻薄。她仔细巡视了一周,在见到临霜手中的脏衣时遽然凝了眸。
    秋杏立即起身,与临霜站在一起,“锦瑜姐姐……”
    “好哇!”锦瑜冷冷道:“你们居然在这里偷懒!”
    “不是的。”临霜立刻开口解释,“是我……方才不舒服,秋杏回来看我,并非偷懒……”
    “少出言狡辩!”锦瑜眉眼一厉,手中的戒尺猛地敲了一下门框,击出一声厉音,“刚入府就要偷懒,看我不教训你们!”说着劈手朝着两个女孩身上打下去,“我让你们偷懒!让你们偷懒!”
    “锦瑜姐姐!姐姐饶命!我们马上去!我们不偷懒了!”
    粗长的木尺击在身上渗骨的疼,很快就升浮起一道道绯红的檩子,秋杏的眼泪瞬时滑下来。她虽出身贫农家户,自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却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悲愤交加,骤然一怒,劈手将她手中的尺子夺过来,用力折成了两半。
    锦瑜登时愕住了,“你……”
    “究竟是谁偷懒了!”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秋杏音容愤懑,“那明明就是你们自己的活,偏拿过来让我们替你们做,究竟是你们偷懒还是我们偷懒!”
    “秋杏!”见势不对,临霜立即拉住她的袖摆。
    原地怔了片晌,锦瑜忽然一声冷笑,“好啊!你居然还敢来质问我了?红玉是没教过你们规矩吗?!她没教好,那就让我教你,真是反了你了!”
    言罢又要冲上前,被临霜从中挡隔开,“姐姐息怒!秋杏是一时口误,并非有意冲撞!”
    秋杏顿时大喊道:“红玉姑姑教我们规矩,可没教我们还得替别人干活!你们自己的活自己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教我们规矩!”
    “秋杏!”临霜回眸摇头暗示她。
    “让开!”锦瑜呵斥,劈手便要从临霜身后将她抓出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有什么资格!”
    她猛地将临霜推倒在地,步上前便要揪秋杏的发髻,被秋杏闪身躲过。猝地抬起一脚,秋杏一把踢上她的小腿,险些将锦瑜踢倒在地。
    临霜一惊,顾不得疼,连忙便要去扶锦瑜,却骤地被她反手推开了。锦瑜大怒,抄起一侧桌上的茶具,朝着秋杏的方向便丢掷去。
    “秋杏!”
    “临霜——”
    ……
    一行血从额上渐渐坠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大片的绯红逐渐模糊了视线,浑身的血液都一股瞬间变得缓慢冰凉。
    临霜挡在秋杏的面前,定了定,胡乱蹭去额上的血迹,她跪下去,急力抑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道:“姐姐息怒……我们马上去浣衣。秋杏年纪小,心直口快,一时说错了话,望姐姐原谅!”
    室内寂静,一时未曾得到回语,临霜心中微慌,拉了拉秋杏。却被秋杏满不情愿地甩开了。
    她无可奈何,回头使了个眼色,终于令她磨磨蹭蹭跪下来。
    “哼”了一声,锦瑜将手中残剩的一枚茶杯丢在地上,碎开一小片瓷花。
    “你们两个,把衣服给我洗好烫好,明天一早我就要看到!否则,等着瞧吧!”
    冷冷丢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
    锦瑜一走,秋杏立即为临霜擦伤。
    “你为什么一直阻止我!”擦药的手放得极缓,秋杏泪眼濛濛,“现在好了,害得你也受伤了。”
    额头上的疼令她轻“嘶”了一口气,临霜无奈叹息,“她是红枫苑的掌事,无论以后我们会到哪里去,毕竟现在还在红枫苑,不好得罪她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有些凝肃,仔细盯着她,“秋杏,你今天真的太冲动了。不管锦瑜有没有错,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你和我也定会受罚的。”
    秋杏嚅嚅地低头,“我只是气不过……”
    这一次临霜没有反驳。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恃强凌弱,拜高踩低,是人亘古遗传下的劣性。她只是没有想到,泱泱公府之中,也会有这般明显的欺凌。
    这一夜临霜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凝视着窗外的月,思绪却远远飘飞到北方一个遥远的小村。不知家乡的夜是否同京州的夜一般,天高云阔,月若霜色。
    曾经尚在青水村时,临霜也曾受过同村孩子的欺负。那时陆家家穷,父母无钱给她置办衣裳,只能将陆松柏的旧衣改小后给她穿。那时母亲为了省力,常较着她的身量改得稍大些,以便可以多穿些时日。通常那些以上穿起来长衣长袖,肥肥大大的,裹在她细瘦的身上,外加上缝缝补补的痕迹,着实像是流浪来的小孩子。
    于是那些孩子每次见到她,便会说:“陆临霜,小邋遢,陆家有个小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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