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斜了她一眼,提高了嗓音。“昨个莲嬷嬷又来了,郡君到底还是舍不得我们嫣儿。”她一字一顿,“郡君”二字咬得极重。见韩氏气得脸色忽黯,她鼻孔里哼声,又对秦晏之道:“嫣儿与郡君再亲,这也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还得你开口才好,你也知道我们嫣儿多在乎你的话……”
    万氏盯紧了秦晏之,生怕漏下他脸的蛛丝马迹。然秦晏之唯是一声深叹。他不言语,韩氏稍安,想到和离时儿子的犹豫不决,她真怕他一个任性应下了。
    且不说生养这事,韩氏从一开始就没看上这个儿媳。本打算把自己侄女嫁进来,怎知半路杀出个容伯瑀,他与秦敬修同年进士一同观政都察院,后来兜兜转转又在浙江相遇,一个是浙江布政使,一个是浙江巡按,两人志同道合感情极好,由此便定下了儿女亲家。论家世才干,儿子什么女孩娶不到,偏娶了这么个门户低的。低便低吧,还摊上这么一家子,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再赶上容嫣始终不怀,韩氏看她是越看越糟心。
    眼下这事虽明了了,不是她不能生,是没机会生。可即便如此,瞧着面前这位“二婶母”,韩氏巴不得永远不要和容家沾边……
    “行不行地您给个话啊。”万氏急得眼珠子恨不能贴在秦晏之身上。“就算不行,咱还得继续往下唠不是。”
    “还有什么可说的!”韩氏接道,“离了就是离了,覆水难收……”
    “我可以去。”秦晏之突然发声,把韩氏惊了一跳。“这事是我对不起她,但和离是她提出的,只要她愿意……”
    “我不愿意!”
    门外,婉转之音响起,众人朝门外望去,只见容嫣在下人的陪同下款款而来。她从容入门,目不斜视礼节性地给韩氏福了个身。
    秦晏之下意识要起,可还是按着椅背耐住了。
    容嫣冷目看了眼万氏,眸中是怒怨翻滚,可眼下不是闹开的时候。自家人面前如何都行,但丑不能丢在外面,尤其是秦家面前。她平静道:“二婶母,已经到了这步我们回不去了,您不必再为此操心,咱回吧。”说着,她低垂眼皮道了声“打扰了”转身要走。
    瞒着容嫣而来,见了她自然心虚,可就这么走了万氏更不甘心。于是眼珠一转,品出了容嫣的顾虑,她又开始临场发挥了。
    “嫣儿不怕,有婶母为你做主。他们冷落你这么些年,今儿非给你讨个说法不可。”
    呵!这“体己”话一出口,好似容嫣受了多大委屈找她来撑腰似的,底气又足了三分。容嫣看着万氏暗哼:本想在外人面前留点脸面,可偏就有人不要这个脸。
    “讨说法?好啊。”容嫣哂笑。“这便是您讨来的说法?让我重回秦府继续被冷落,做有名无实的少夫人?你还真是会算计,是嫌我罪遭得不够多吧。”
    万氏闻言怔住,更窘。这话可不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的意思,连韩氏都瞧着她满目鄙夷。什么为容嫣讨说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此刻,堂上一时静默。
    门外小丫头来上茶,放在容嫣所站的檀木几上,脱口而道:“少夫人,喝茶……”
    容嫣点头,淡然道:“谢谢,别再叫我……”
    “容嫣。”秦晏之唤声。他终于起身了,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
    人还是记忆中的人,只是带着陌生的疏离。这么些年二人一直在保持距离,原来他们还可以更远。
    他看了她许久,目光不错。本以为分开对彼此是种解脱,然她离开后他才明白,这不过才是个开始。二十九那日再遇,他遣人打听了她的一切,她如何被迫去了宛平,经历何等坎坷意外,甚至回到通州的窘境……他想过和离后她会不顺,但没想到会遭遇这些,于是对她的歉意与日俱升。
    “如果过得不如意便回来吧。”
    秦晏之到底说出口了,容嫣惊讶。不过面前人,神色淡得没有一丝深藏的情绪,她明白,他是悔了,但不是因为情感上的不舍,而是道义上的内疚。
    容嫣深吸了口气,道:“我回不回来,无关生活顺遂与否。秦少爷,我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何事让你如此嫌恶,就算我做过但五年也足够尝债了,咱彼此谁都不欠。你也不必为我怀有愧意,我也再不会来扰你,咱没有任何关系了。今儿婶母来我确实不知,不过您放心,以后再不会发生了。”
    “这还算句公道话!”
    韩氏讽言道了句。容嫣乜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带着万氏要离开。万氏哪肯走,对着韩氏叫道:“什么叫公道!我们家嫣儿被你们耽误五年,好好的姑娘被你们毁了,想就这么撇得一干二净?没门!”
    “你到底想如何!”韩氏怒道,
    万氏偷瞄了眼容嫣,见她正瞪着自己心中忐忑。可想到容炀要走了,自己从容嫣身上没榨出分文,这个机会若再失去她可真是一赔到底。于是横心道:
    “补偿!补偿嫣儿……还有我们容家!”
    人若是掉进钱眼里真是捞都捞不出来!容嫣已经无话可说了。
    而对面的韩氏突然冷笑一声。
    她算看明白了,兜来兜去无非就是要钱,这一家子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也这么点出息。于是嘲讽道:“好啊,你开个价吧,看看你们容家大小姐到底值多少钱!”
    “母亲!”秦晏之低喝了一声,下意识望向容嫣,见她娇艳的小脸凝得发白,心乱了。
    容嫣脸色苍白不是气的,是忍的——
    万氏的账早晚要算,可眼下还有一笔账她得清了……
    “秦夫人,好歹我唤了您五年母亲,您便这般待我吗?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因为我门第不高,因为我一家人您不待见,也因为我的出现让您没能把侄女嫁给秦晏之。可我已经嫁进来了,您不盼着我好,也不至于挑拨吧。”
    “我刚入门时,您时不时便带着小韩氏在秦晏之面前晃,您敢说您没私心?秦晏之不为所动,而小韩氏终了也嫁给了大少爷,可你二人依旧没少了侮慢于我。秦晏之在还好,只要他前脚一走您连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我每日请安,在您门外侯个把时辰您也不许我迈入一步,您可把我当儿媳了……”
    容嫣说得激动,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统统涌了上来,她今儿非要说个清楚,替自己也替原身。
    “我和秦晏之之所以走到今日,您就一点责任没有吗?二人两地,我写了多少信给他,您有带过一封吗?我给秦晏之做了那么些衣衫巾帕,他一件没碰,我以为他不喜欢最后连针都不敢再捏,直到去年乞巧,你身边的春桃说走了嘴,我才知道原来我做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被你扔掉了!”
    秦晏之蓦然愣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母亲,又盯着容嫣。他竟不知道五年里发生了这些……
    容嫣一口气将压在原身心底的话都道了出来,酣畅淋漓。
    原身的气她是出了,眼下该她自己的了。
    “……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当做您对我不满的一种发泄。我不在乎,我二人若有真情在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彼此淡漠。但是,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害我,您就这么恨我吗!”
    “我何时害过你!”韩氏突然喊道。
    容嫣冷哼。“没害我?您真以为我不知道我风寒卧床时,那药根本不是尤姨娘下的,而是你——”
    “胡说八道!”韩氏一声疾吼打断了容嫣。
    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容嫣冷漠地看着她继续道:“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是尤姨娘,可和离后我才渐渐想明白,尤姨娘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为何要害我?就算我死了以她的身份也根本当不了正室,能做个姨娘已经不易了。她是张扬,因为她知道秦晏之对我没感情所以才有所依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害我,想让秦晏之再娶一个压得过她的?尤姨娘可没那么糊涂。”
    “秦晏之要抬她,所有人都反对只有你支持。作为母亲,你那般在乎秦晏之的仕途名声,竟同意抬个烟花女子做姨娘,还不是因为心虚。”
    “你可是会编故事。”
    韩氏不屑哼声。然眼神一瞟见儿子正瞪着自己,她慌了,忙解释道:“别听她们胡说,我要你抬尤氏是因为她拿孩子威胁我,我不同意她便不生,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我不能让她毁了……”
    容嫣看着脸色阴沉的秦晏之怔住。不是他要抬尤姨娘的吗?怎又成了韩氏?
    事实已定,追究这些都没意义了,她继续道:“就算尤姨娘想害我,可她初到通州人生地不熟又那么多人守着,她如何买药……”
    韩氏忍不了了,指着容嫣大吼一声。
    “你闭嘴!”
    “你闭嘴!”
    紧随韩氏,堂下突然传来一声浑厚沧桑的声音,大伙齐齐望去,惊住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秦家老爷秦麟,
    秦麟从奉天府尹一路做到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如今虽因病致仕却威严不减半分,花白的双眉耸立带着那股着凛然的正气。
    他沉稳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下人托扶的建安郡君。
    夫妇二人入了上座,一众人垂目施礼。秦老爷目光始终盯着韩氏,寒声道:“孙媳说得可是真的?”
    称呼都没改,韩氏惊颤,忙解释道:“父亲休要听她胡言,我害她做甚。况且她也不是我们家人了……”
    “只要在秦府待过一日,到何时都是家人。”郡君发话了。说着,颌首对容嫣淡笑。
    容嫣莞尔回应。再见郡君,她心里好不温暖。看在郡君的面上她不想把事闹起来,毕竟已经和离都过去了。但韩氏咄咄逼人,这步她让不了。
    韩氏一口咬定此事与她无关,秦老太爷只能询问容嫣,容嫣便将自己风寒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来。
    “……药都是从二房的西院拿来的,就算尤姨娘想害我,也根本没机会。”
    话说得句句在理,秦老太爷点头。孙媳的人品他也清楚,不是那搬弄是非的人,只是他想不通韩氏为何非要害她不可,她不喜欢这个儿媳他知道,但也不至于做出这般荒谬的事来。
    “这些都是你揣测的,你可有证据?”秦老太爷皱眉问道。
    这个真没有。当初容嫣一心想着如何脱离秦府,根本没在意那么多,这一切都是去了宛平后才想通的。
    她摇了摇头。
    秦老太爷看了眼郡君,目光为难。就算他信容嫣,没有证据他也不能妄然拿儿媳如何。而尤氏,因生产后孩子被郡君抱走大闹一场,以神志失常为由被韩氏送走了,眼下想找回来怕是不易。
    场面僵持,见容嫣拿不出证据来,一时得理的韩氏不干了。反咬一口,道容嫣信口雌黄诬陷于她,非要她给个说法不可。
    容嫣却淡定,对着秦老太爷道了句。“事实经得起推敲,天网恢恢,只要细查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留下。”
    见老太爷颌首,韩氏心惊,佯做冷静道:“没有证据,说这些都没用!”
    “我有!”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秦翊唤了一声。他冷眼看着众人,在韩氏嫌恶的目光中上前,从袖口里逃出一只素白的绢帕递到老太爷面前。“祖父,我有证据。”说着展开绢帕,里面是一块大黄。
    大黄性寒,泻火凉血药性极猛,风寒体虚之人是万不能食的。长期服用不但会败坏身子,更有性命之忧。
    “这是我在西院小厨房发现的。西院的林婆子把它藏在储物格最下面,而且我发现每次给嫂嫂熬药她都会去取。”
    “这也不能证明是我啊。”韩氏焦躁道。
    “可药是您身边的丫鬟探梅带进来的。我一直跟着她,几次定了大黄我都记下来了,每次都是你授意的。”说着,秦翊掏出了个小册子。
    韩氏心慌,而秦老夫妇却好不惊讶,瞠目结舌地看看小册子,又看看这个孙儿。
    郡君忍不住问道:“翊哥儿,你这是……”这是跟了她这个嫡母多久了?!
    秦翊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漠然道:“都说我生母是难产而亡,可我始终不信。我问过嬷嬷,她偷偷告诉生母是食了凉血之物伤身而亡的。我不能确定生母到底食了什么,又因何会食,是谁害了她。但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不能再失去一个。”说着,浅笑看了眼容嫣。
    二人对视,容嫣猛然反应过来了,当初她怀疑药里有疑可不就是他提醒的。
    证据在此韩氏狡辩不得,双唇紧抿眼珠通红地瞪着地面,再不言语了。
    秦晏之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是愧对的前妻,他深叹一声。而秦老太爷拍案而起,瞪着韩氏道:“把二夫人带到佛堂,禁闭!”说着,又望向容嫣,愧意道:“这事是我们秦家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交代,绝不姑息。”
    闻言,韩氏彻底崩溃,再没看堂上人一眼木然跟着下人去了。
    瞧她方才还不可一世这会儿跟霜打的残花似的,万氏心里好不解气,可瞥着身边的容嫣,心直突突。她算是见识到这个侄女的能耐了,真不知回容府她会面对什么。
    方才只顾对质也没来得及端详,此刻郡君拉着容嫣眼圈红了,蔼然道:“还那么瘦,你还好。”
    “谢郡君惦记,我都好。您身子骨可还好,春秋交替您总爱头晕,记得让莲嬷嬷给您换醒神的香囊。”
    “好,好。亏你还惦记我。”郡君含笑道。
    “怎能不惦记,这世上您对我再好不过了……”容嫣说着,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一幕老太爷瞧在眼里,方才下人通知万氏来闹,郡君已把秦晏之和容嫣的事与自己说了。当初还怨孙媳不懂事闹和离,眼下明白是自家人亏了她,于是肃然望向秦晏之。
    “你如何想的,到底悔不悔改!”
    秦晏之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抬头看了看容嫣,神情淡淡。
    回改?在得知容嫣的境况后他想过。毕竟五年了,他对她有芥蒂,但在这芥蒂之中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情感。是自己给她带来了烦恼,他想不如让她回来吧。即便感情的事他保证不了,但他会努力做一个丈夫该做的。但是,今儿发生这一切后他发现她变了,不是之前那个柔善要人护着的容嫣了,这种陌生感让他不知所措。
    见孙儿不言语秦老太爷怒叹。“既然你拿不定主意,我给你拿,容嫣还是我们秦家的孙媳。”
    “算了,别勉强他们了。”郡君接了老太爷的话。“就算回来又如何,心不在一起还是痛苦。”
    她对着容嫣笑了笑。“昨个的话莲嬷嬷都与我说了,之前是我以为你是赌气,也怕苦了你,所以才想让你回来。但现在我明白了,你若有自己的路去走那便去吧。做不了儿媳,你还是我孙女,受了委屈便来找祖母,这个秦家还有祖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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