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也来了……
    见他未语,虞墨戈继续道:“我知道你疼惜她,日后便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寄临沉默,他何尝不知虞墨戈比他有能力,能给容嫣他给不了的。
    “表姐走到如今不易,她看上去坚强,可毕竟是女人……”寄临深吸了口气,他只想她安稳。“望您多体谅,也愿她没选错人吧。”
    说罢,他垂目,匆匆道了声“再会”,便转身离开了,毅然决绝。
    虞墨戈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叶寄临是个君子,看得出他对容嫣的情义不浅,如果不是自己恰好出现在容嫣那个迷茫无助的时期,也许今天痛心转身的该是自己吧。
    他回首,望向楼船上那个正候着自己的倩影,唇角略过一丝笑影,他不得不再次感谢命运……
    上了船,虞墨戈与随行人招呼过便送容嫣回房间,她跟在他身侧几次启唇,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想问二人对话。于是进门后便揽过她笑道:“叶二少让我照顾好你。”
    “真的?”她愕然问。
    “不然呢?你期待我们起争执吗?”他扬眉佻笑。“若是他执意与我争,那没准真的会。你期待谁赢?”
    容嫣哪是这个意思。撅起红唇推开他,然忽而又望着他好奇问:“您怎来了?不是说刑部案子很多吗?对了,可查清那些跟踪者的身份了?”
    闻言,虞墨戈笑意渐渐淡了,狭目里似有寒光闪过。
    他查了,而且审了一天一夜,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那些人绝非等闲,不但身手好而且组织性极严,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一日博弈,一夜酷刑,不管什么方法都用了,二人默契未吐一字。他们虽不说,可还是暴露了破绽。那日被围困,他们使用的刀法极其眼熟,狠辣诡谲,非市井可见,更非军中所有,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宫里的锦衣卫。
    如此,对方便明确了。能调动锦衣卫的只有两个人,皇帝,还有荀正卿。
    不管是谁虞墨戈都不在乎,这条命便是场意外,他早已把它绑在了刀刃上,无所畏惧。可如今不行,他身边多了一个要保护的人。他们能盯上容嫣,这不得不让他心生恐惧,恐惧到有那么一刻他后悔了,也许他就不该把她卷进来——
    其实他没打算来送她,他甚至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牵扯一个无辜的人。
    直到今儿早上听闻她离开了,他才意识到比起皇帝与荀正卿给他带来的恐惧,失去她更让他无助。且算他自私吧,且算他放纵吧,他就是不想撒手,所以他决定跟着她,如他曾经所言,寸步不离地把她锁在身边,谁也别想碰她一下。
    而且,最好的保护方式不是防卫,是主动出击。
    既然荀正卿这么在乎田嵩一案,那他便走这一趟,任何能够查出蛛丝马迹的机会都不该放过。所以作为浙江清吏司郎中的他请求南下,亲自重查此案……
    虞墨戈久久未语,容嫣一声长叹把他思绪拉了回来,他笑意恢复,温柔道:“怎么,我陪你不好吗。那些事你都不要想了,日后我会护好你,再不叫你受惊了。”
    依旧是颦眉长叹,这答案似乎并没让她轻松下来。
    “怎么了?”他诧异道。
    容嫣遣杨嬷嬷和云寄先出去,拉着虞墨戈坐在了房间的连榻上。船已经开走了,行在水面上虽稳,却也似飘然然的感觉,没有落地的踏实感,亦如容嫣此刻的心情。
    “您真的是利用您兄长的案子才让大夫人提的亲?其实她不赞成的,对吧。”
    虞墨戈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笑容逐渐收敛,沉声安慰道:“这些你不必管,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
    容嫣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您不必如此。”
    见虞墨戈眉心蹙起,她伸手抚平。
    “您什么都不与我说,只是默默地做。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可我也不愿见您辛苦。”
    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为她打算,可她也疼惜他啊。前儿个秦晏之的那番话,她不是没往心里去,虽说是为了自己,但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利用母亲和兄长。直到她通过叶衾,打听了他的生活才知道他过得有多不易,人若非被逼无奈,哪会做出这些来。
    “我既然决定嫁给您,便做好了与您承担一切的准备。即便她们不待见我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让她们接受的,这些都无所谓,只要知道您是在乎我的我就满足了。我知道您过得不易,日后我会陪着您,我要做的是能与您共患难的妻子,不是您的‘雪墨’。”
    虞墨戈突然被她逗笑了,紧抿的唇挑出无奈的弧度,望着容嫣的目光温柔似水却又流出不经意的凉苦。容嫣心里好不酸楚,她想也想得出曾经的他心里有多苦,于是越发地心疼了,心疼到她想要对他好,给他他曾经缺失的温暖。
    “我日后一定会对您好的,再不叫您心凉了。”
    容嫣话无比坚定,闪烁的双眸灼灼耀眼。二人对视,他竟被她晃得双目发酸,发热。一股暖意从四肢百骸头窜上来,热潮滚滚,心被吞没,沿着酸涩的鼻子攻掠了双眼,眼睛竟有点模糊。
    他赶紧错目低头,第一次,他居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了。他也不敢说了,他怕一开口满腔的情绪会压抑不住,迸发出来。
    活了两世了,前前后后四十年了,历尽沧桑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掀起他情绪的巨浪,一切皆是过眼云烟,浮生若梦。
    他何尝有过这种感觉,那种死而无憾此生足矣的感觉,原来这便是被爱啊。老天真是会开玩笑,让他背负着极限的恨,又让他体验至深的爱。值了……
    见他低头不语,僵在那一动不动,容嫣有点慌了,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怯生生地握住了他的手。
    柔嫩的小手凉丝丝的,与他心中的热潮相撞,让人生出想要疼惜的欲望。他攥紧了她的手,扣在胸口,生怕会丢了似的。
    如此,容嫣越发地害怕了。
    “您,您怎么了?我可是说错话了?”
    “嗯,错了。”他缓缓抬头,脸上恢复了那个佻薄的笑。“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容嫣有点愣。
    虞墨戈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得恨不能融进身体里似的。濡湿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他沙哑着嗓音轻声道:“你故意撩拨我是不是……”
    “没有!”容嫣唤了声,挣脱了他的怀抱。望着他的盈盈双眸好不委屈。
    看着她若星的双眸,水润的樱唇,还有娇嗔时嘟起的小脸……虞墨戈心头的暖意早已化作难以克制的燥热。
    只见他挑唇一笑,朝她欺近,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从他打算提亲开始便一直隐忍着,为了对她的尊重和真诚,他想把两人的再次亲密留在洞房那夜,所以每每遇到她他都忍得极苦,生怕哪一个火星便起了燎原之势。
    可眼下他忍不住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想要他,不止是生理,更是心理上的。他真傻,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早就彼此相融不分你我了……
    欲望叫嚣,连身子都燃了起来。灭不了,根本灭不了,非要这火燃到她身上不可。容嫣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缩了缩,想躲,却被他的吻追了上来。双唇相触的那一刻,酥酥麻麻的感觉如电流窜入心头,久违的欲望被唤醒,似听耳边他道了句“……我心早就不凉了。”还未理清思绪,便半醉半醒地陷入他的温柔中……
    九羽准备好了房间久等虞墨戈而没回,他出门来寻,见到容嫣门外默立的杨嬷嬷和云寄便都懂了。三人默契对视,含笑叹息,带着发自内心的欣慰。
    杨嬷嬷更是感动不已,小姐终于等到那个真心待她的人了,她的好日子也该来了。岁数大了眼窝子浅,叹着叹着,眼睛竟湿润了。想着九羽还在又怪难为情的,便想要掏出巾帕揩揩眼角,然这一抽,绢帕带落了衣袖里的纸包。她愣了下,还没待二人看清是什么便拾起来,面色尴尬地匆匆去了。
    九羽和云寄互望一眼,彼此茫然,忽而又匆匆错开,于是更尴尬了。九羽只得招呼一声,离开了。云寄又在门外侯了两刻钟才终于瞧见门开了……
    刑部活多人少,方便起见虞墨戈只带了云主事,一来二人共同经手此案,二来云主事为人谨慎志洁,是他运作从照磨所提上来的,作为帮手再合适不过了。再加上九羽和一队侍卫,人也不算少,且同船还有其他南下者,有所顾虑,他还是不宜与容嫣太过亲密,不过用餐两人还是要在一起的。
    可眼看着饭菜都凉了也没见着容嫣,虞墨戈不放心,便去房间瞧了瞧。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才知,她原来晕船——
    早知真不该让她来。
    照顾她休息后,虞墨戈出门给她找随行大夫,半路遇上了匆匆而回的杨嬷嬷。
    “小姐头晕,我给她备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杨嬷嬷端着食盘道。
    虞墨戈点头,瞥了眼食盘上的碗碟便径直过去了。然才走了两步突然顿足,转身绕了回来,目光疑惑地落向食盘上炖盅,凝眉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第60章 虚张声势
    这一路好不辛苦,十二天容嫣总算熬到苏州了。她要去松江府便要在此下船, 可虞墨戈的目的地则在杭州。案子不能耽误, 可人更重要, 于是他遣云主事继续南行, 先到杭州与抚台知会一声,自己陪容嫣稳妥后再过去。
    云主事应了,可容嫣过意不去。毕竟公事要紧啊。
    虞墨戈笑了,直接摆了摆手, 云主事便去了。
    容嫣知道他向来做事深谋远计, 不是鲁莽之人。如此, 也只得认了。
    二人下船, 怕耽误时间,容嫣挺着难受一路马车终于到了松江府,才歇了一日便开始忙了起来。
    江南棉花正是花铃期,满田的花已经由乳白渐渐变成了深红,远望去红绿相间白星点点,别是一番秀美之景。
    不过容嫣没时间研究棉的种植, 这些自有郑德裕, 她还是得学习纺织之道。
    松江富庶是出了名的。苏、杭、嘉、湖四府均以纺织业著称, 但只有淞江府成为了棉纺织业的中心。来之前容嫣也打听了些许, 江南的丝纺织业一般都是以官营为主, 唯独特殊的便是松江府的棉纺织,始终停留在私营作坊的生产阶段。
    这倒是和肃宁纺织生产方式相同。没有统一的管理,都是以家庭手工业模式自给自足, 在满足生活及赋税的前提下,将剩余棉纺织品流入市场……
    “到底是为什么呢?”
    马车里,容嫣撑着车窗帘布望向漫漫田间,呓语道。
    虞墨戈正阖目休息,闻声睁眼,淡淡道:“什么为什么?”
    容嫣叹了声。“松江府很多土地不适合种水稻和桑,却适合种木棉,这确实为纺织提供了基础,但是北方棉产量也不见得比江南底,为何偏是‘棉则方舟而鬻诸南,布则方舟而鬻诸北’呢?”
    虞墨戈笑了。“江南本就是纺织中心,三大织造皆立于此,技术当然是各府不能及的。”
    “这我明白。”容嫣放下窗帘,看向他。“且不说各地需求,便是您提到的朝廷每年赏赐军士及边境互市的棉布,便要数十万匹,且皆出于松江。也不是官营大批量地生产供应市场,如何能供应得来。”
    “这便要你自己探究了。”虞墨戈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点了点她额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便懂了。”
    “去哪?”
    “金山卫。”
    容嫣以为在金山卫看到的景象会如肃宁一般,不过更繁盛罢了,许到处都是各种良品棉布。然到了才知,她在各家的作坊里竟除了纱什么都没看见,唯一的几匹棉布还是从松江府买来的。
    然打听了才知,原来金山卫的妇人善于织麻为纲,而织棉布技术不及松江府,织出的布市价极低。于是她们只是纺棉为纱,到这步为止,将纱卖给松江其它善于纺织的作坊,进行下一步加工。
    容嫣终于懂了。虽然同肃宁一般,但随着纺织业的不断发展,内部出现了专业化分工。轧棉、纺纱、织布,这些步骤开始分离,各个地方专门从事一种工作,不但使得技术精化,更是形成了一条生产链,提高了产量和效率。
    如此,表面看上去依旧是小农范畴,但早已从自给自足过渡为市场销售。而且非但如此,松江地区还出现了专门收购棉布的布号,以及后续加工的染坊、踹坊等等。产业如此完善,不得不让容嫣佩服。
    如此,每个步骤每项工作都有他的技术技巧,那么容嫣要请的可就不止是一位师傅了。轧棉、纺纱这种基础类型的工作倒还好,技术性不算高,掌握技巧便好,故而师傅们也不吝赐教,且他们的收益要远小于织布,所以只要给出足够高的佣金,他们是很愿意随容嫣去的。但纺织便不行了——
    这个道理和在肃宁一般,而她早便预料到了。
    纺织是最后一道工序,花样繁多,难度高。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教会了徒弟而死师傅,即便传授也总会留那么一手。况且每个作坊擅长纺织的棉布品种也各有千秋。
    松江到底是个开放的地方,即便你是来学艺的,他们也不会冷脸相迎,与容嫣聊了些时候,技术问题没谈下来,倒是被他们绕了进去。听闻容嫣在北方大面积种植棉花,竟欲意收购。
    容嫣摇头,若是如此她前来还有何意义了。
    可众人笑容可掬,就是不撒口,容嫣也没了主意。不过她想起表兄叶寄岑曾经告诉她的话:直着不行,那便绕过去,没有行不了的路。
    从古至今都一般,人脉就是个突破口,当初买田虞墨戈不也是告诉她先找个熟悉的人引着她入手吗?可江南,思来想去,也只有外祖母的祖家了。临行前二舅父叶承稷还特地吩咐了跟随的管事,也给容嫣留了信,若是有麻烦便去找沈氏一族。
    可问题是,沈氏在应天府,关系扯不扯得到松江不说。即便一去一回便要浪费时间,她等得了,那虞墨戈等得了吗?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他的事。
    容嫣抿茶思量着,该说的都说尽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然对方也一心想收购她的棉,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付老板,听说您不但有三间织棉作坊,您还有家牙行是吧。”虞墨戈淡淡地道了句。
    从打容嫣一行人入门,几位老板掌柜便瞧出二人不一般。别看松江远离京都,但江南富庶繁华,什么人他们没见过。容嫣年纪不大,那言谈举止非富即贵,再瞧她身后那位,气质矜贵凛然,天生就带着王者之势,不是出身王侯将相,那也必然差不远。所以这也是他们始终热情的原因。
    这会儿,听他这么问了。付老板笑笑:“是,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坐几位老板有几个不是如此的。自产自销,不是也省了中间倒手,节省利润。”
    “不仅省了利润,也赚了不少吧。”虞墨戈接着笑道。
    纺织作坊及小农织出的布流入市场比较分散,不能集中,当需要大批量供货时,采购便成为一项困难的工作。于是,布号也就是牙行便产生了,他们收集织户的纺织品,聚少成多,之后大批量卖给需求者,从中赚取差价。作为织户和购买者之间的沟通,他们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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