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瑛驻足回首,盯着他漠然道:“你也知道我在帮你?既然知道还说那些不该说的。惹怒了他对你没好处。别以为他是我叔父便会顾忌你,我比你了解他。”
    秦晏之没应声。二人沉默良久,他眉头蹙了蹙,低声道:“我明白,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拿容家的事做遮掩……”
    “为何不能?我偏就要提?你怕我提了我叔父会阻挠你帮他们?那便对了,我就是要他阻挠。秦晏之,我帮你可不等于我要对你无限隐忍。自己拎得清点,你以为帮他们便能弥补你对容嫣的愧疚?别自作多情了,人家需要吗?只怕这事做出来,人家还要嫌你多事。”
    这几个月,见惯了荀瑛的温柔,他还是第一次听她斥责。她怕是真的生气了。
    他没在反驳,道了句“休息吧”,便朝着西厢去了。
    “秦晏之!”荀瑛贴在她眼前,盯着他压低声音道:“这是荀府,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不同房吗?”
    秦晏之看了看正房,淡淡道:“回门本就不该同房。”
    荀瑛梗住,抿紧了唇目光怨恨,转身入了房间……
    秦晏之躺在西厢的床上,全无睡意,双耳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约莫着快三更天,他默默从床上起来,绕过守夜熟睡的小厮,轻手轻脚地朝前院去了。
    十五的月亮正圆,月光把世间笼成灰白黑三色,没了入夜拜月时的喧嚣,这会儿静得可怕,除了不甘寂寞的虫鸣,便是凉飕飕证明自己存在的晚风。
    所以秦晏之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除了清冷,便是颇带讽刺意味的孤寂。
    月光下他无以遁形,但那又如何,除了前院稀疏的几盏灯笼瞪着大眼睛发出幽暗的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摸索到了荀府小书房,据荀瑛说这是荀正卿办公的地方,没他允许谁也进不得。荀瑛还告诉他,书房耳室的窗子是可以撬开的,她小时候就常常溜进去,那窗子至今未改。
    秦晏之进去了,借着透过府纱映入的黯淡月光仔细摸索。他小心谨慎,半个时辰过去了急得满头是汗却什么都没寻到。
    “梆!”窗外一声响,惊得正翻博古架的秦晏之心猛一颤,僵住了!
    接着,又是连着两声的“梆,梆!”
    三更了!!!
    他长吐了口气,手一搭甩在了架子角落里的一只白玉净瓶上。净瓶晃着大肚子“咕噜噜”摇晃几下,到底没稳住,直直朝地下摔了下来。秦晏之头皮一紧,连想都没想,伸手便去握——
    就在净瓶马上坠地的那一刻,被他抓住了。
    此刻的秦晏之已经熬掉了所有的镇定,一股细密的寒凉爬过脊背,他后背衣衫都湿透了……
    他悄悄把净瓶放回去,却发现瓶子里好似有东西,他接着月光用指肚捏了出来,是一卷泛黄的羊皮纸,且这纸绝非中原所有。一股期待腾起,他紧张地喉结滚动,心跳加速。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书信格式,可入眼全然是一列列的蒙文——
    连翻了几页,除了蒙文,金文,还有汉文,那汉字秦晏之认得,正是出于荀正卿之手。
    终于被他找到了!
    秦晏之兴奋得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强力镇定地要将纸卷起,然一霎间又顿住了。门外,他听到了脚步声,从游廊传来,虽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再明显不过了。
    他赶紧收好纸卷揣进怀里;脚步声已从游廊处拐进了檐廊……
    他把净瓶放回博古架,因焦躁而心慌,手一抖瓶子又掉下来了,好在被他按住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看得到窗外人被抻长的影子……
    他匆匆把净瓶放回原位,关了博古架的门;投过来的身影从他身上划过,那人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他大步冲向耳室的窗口;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响了……
    还有三步,他马上便要冲动窗口了;“咔”,锁开了……
    他扒着窗口翻身而跃;门开了……
    “秦晏之!”
    还未踏出他僵住,陡然回首。
    是荀瑛——
    荀瑛朝外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关了门,站在他面前漠然道:“昨个聊我聊了一日,我以为你愿意接纳我了,原来你是为了打听这个。”她看着被翘起的窗户冷笑:“这才是你娶我的真正目的吧!”
    秦晏之没应声,也不看她,唯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动作被荀瑛捕捉,她冲上来一把掏出了他怀里的纸卷。猝不及防,秦晏之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荀瑛看了看手,又看了看他,平静道:
    “你就这么带走吗?他若察觉东西丢了你觉得他会怀疑谁?松开!”
    秦晏之犹豫,力度减了半分。荀瑛猛地甩开了他,随即从怀里掏出半透明的油纸扣在展开的羊皮纸上,推开的窗缝,借着一方明亮的月光,拿出一只画眉的青雀头黛细细描了起来。
    她为何出现,如何进来,何时揣测到他的目的,甚至怎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她全然没解释。唯是伏在窗口前聚精会神地拓着那字。
    秦晏之要的只是结果,他站在门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四更梆子响了,荀瑛终于长出了口气吃力地直起酸痛的腰。秦晏之上前想要扶她,然探出的手一顿,还是缩了回来。
    “好了,把这个放回去。”
    荀瑛递给他原版的羊皮纸,秦晏之麻利地塞回了净瓶中。然一转身时,却见荀瑛把刚刚抄好的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秦晏之横眉冷皱,她却淡然地哼笑一声,道:
    “你想要吗?”
    月光把秦晏之的眼映得森冷可怖,荀瑛却一点都不怕,指了指窗子和门道了句“别忘了锁上”。便朝外走,不过两步又回首,对着他道:
    “……想要就来我房里取!”
    ……
    八月十六一早,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窗格照进拔步床内,耀得人了脸热乎乎的,容嫣心里明净地知道晚了,可就是不想起,昨晚太累了……
    老太太的亲闺女,虞家的姑奶奶虞瑶昨个回来了,带着十六岁的长女和十四岁的儿子,从山东赶回京城。
    虞瑶夫君吴凤庭是北直隶人,祖籍大兴,七年前擢升的山东知府,带着家人赴任。眼下临近科考,儿子需回祖籍参加秋闱,所以她带着他回来了。至于女儿,当然是年纪到了,想要在京城给她寻门好亲事。
    容嫣便想不明白了,老太太是个内敛温婉的,三爷虞琅是个儒雅稳重的,怎偏偏姑奶奶虞瑶这般跳脱。从昨早上下了马车她便没闲着,丝毫不觉累地挨个院地走,精神头可足着。
    到了繁缕院,她瞧见容嫣好顿赞,直怨自己当时生病未能参与他们婚事,不然早来京城了。
    感叹了一头晌老三好福气娶了个美娇妻,下晌便瞧着热情减淡,她是听说了容嫣是二嫁。不过这人到底是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相处了一日好不融洽,到晚上拜月家宴时,那些都被她抛在脑后了。又因醉了酒,拉着容嫣直道娘俩投缘,有的没的一直聊到了夜深……
    容嫣强忍着哈欠,还得听她讲她初到山东如何听不懂方言,看着那帮员外夫人叽叽哇哇瞥着她痴笑时,她真恨不得去敲她们脑壳!
    姑母话多得连向来镇定的虞墨戈都有些坐立不安了。最后话题转到大女儿吴奚身上时,吴小姐实在忍不住了,硬拉着母亲对着表嫂道了声歉,给了弟弟个眼神,姐弟二人随着小丫鬟们把姑奶奶连搀带搡地给送回房去了。
    待容嫣和虞墨戈洗漱罢,都快三更天了……
    “快起吧。”容嫣朦胧中道了句,掀开被子。虞墨戈却窝在被子中一动不动。
    见他不起,容嫣推了推他,他还是没动。她索性不理他兀自要起,却听呼地一声,他单手掀起被子迅速地把她裹了进来,眼睛都没睁,把她拥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快起来吧,你不起我得起了。”她用力推,根本挣不开,急得踹着细腿去蹬他,却被他腿一伸锁住了,二人紧贴,容嫣登时僵住——
    他一早欲望苏醒,那物抵着她,触感越来越清晰。怕惹火,她扭着腰身朝后蹭蹭,声音怯怯问:“你,不晨练了?”
    头顶上人一阵鼻息扑来,带着笑意。他薄唇勾起,佻薄道:“不必了。”
    容嫣不解,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低头看着她,二人对望,撞进了彼此的秋水中。他眼中宠溺流淌,随着好看的眼尾一扬,他大手扣在她臀腰朝自己一扣,容嫣被顶得惊叫一声,连下捂住了嘴。
    他笑意愈浓,偏就让人看着“不怀好意”呢!
    “嫣儿,三个多月了……”
    额头相抵,他突然道了句。声音低沉磁性,语气柔得她心都酥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一红缩进了他怀里,任他双手作乱却闷声道了句:“嗯,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了。”
    虞墨戈动作停滞,随即在她胸前捏了一把,掐着她小下巴含笑道:“和我装糊涂是不是,那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说罢,蓦地吻了上去,吮吸攫取,连喘息思考的机会都不给她,将她欺在了身下……
    他总是有办法让她缴械投降,可每每第一个沦陷的确是他自己。
    二人缠绵,怕伤了她他压抑着将欲望缓缓释放。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他蓄势待发,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偏就在那关键的一刻,庭院里想起了那扰梦般的声音——
    “老三和嫣儿可起了?”
    “回姑奶奶,还没呢。”是云寄的声音。
    “还没起?”虞瑶惊讶道,“昨个不是说好了今儿去庙里祈福的,这日头都老高了还不起?”
    云寄讪讪没应,只闻外面安静了片刻,虞瑶破笑一声,掩口道:“也是,新婚夫妻吗,能理解,能理解。我去前堂等他们……”说罢,听寄云唤了一声,送她出门了。
    这就是理解?虞墨戈撑在容嫣身上,忍得简直生无可恋……
    瞧着他那模样她突然想笑,努力忍着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笑完便悔了。他眼神一凝,挑衅似的又朝下压了压,她才意识到他雄风依旧,气势未减。她想逃,却被狠狠地吻住了,一阵狂风骤雨般的侵袭,她彻底没得逃了,唯是趁着清明仍在的空档喘息道:
    “轻点,小心孩子……”
    第82章 拜佛
    容嫣起床,匆匆与祖母和母亲问过安, 还是被虞瑶拉去拜佛了。
    事实上昨晚上这位姑母的话太多了, 她都不记得何曾应过要去拜佛。不过听闻她要拜的是大智文殊菩萨, 保佑儿子高中, 容嫣也想去,为同期科考的弟弟求个福。
    临行前,宁氏再三嘱咐这个风风火火的小姑要照顾好自家儿媳,虞瑶不以为然, 急得宁氏好不紧张。容嫣想到母亲也可以趁这机会散散心, 便邀她同去。宁氏踟蹰, 终了还是虞墨戈发话, 道趁头晌都察院无甚紧要事,自己随她们去了,宁氏这才放心。
    马车上,虞墨戈解释道,他们要去的宝灵寺原本是定国公府供的香火院,由宁氏高祖兴建, 自请高僧并设宁氏宗祠, 由正枝嫡嗣子孙管理, 以供万年香火。
    几世传下来, 宝灵寺越建越大, 又接受了几个侯门的供奉,虞家也是护法之一。可后来因定国公一案,宁氏被夷灭三族, 宁氏供在庙里的宗祠便被撤下来了。
    如此,容颜明白宁氏为何不肯同行了。她不解道:“母亲一族的案子不是被翻了吗?为何不能继续供奉。”
    “祠堂供奉必须是正枝嫡嗣,宁家除了母亲,无后了。”
    虞墨戈清淡淡地说出来,无甚情绪,可容嫣听得心酸。无亲?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尤其在这个宗族归属感特别强烈的年代,自己应该便是个无根的浮萍吧。她突然觉得宁氏有点可怜。
    然思及自己,虽说她恨透了容家,再不愿见那冷漠的祖母和无能的叔父,但那毕竟是她的根。况且容氏一族可不止这几个人……
    容嫣想得出神,虞墨戈淡笑,好奇问:“又想什么呢?”
    “母亲也不易……”她摇头叹道。见他眸色不明,忽而抚着小腹恬然笑道:“我突然希望这里面是个男孩。”
    “为何?”他问。
    为何?容嫣想想。其实男孩女孩对她而言真的是无所谓,一点区别都没有。但是,这个年代对他们太苛刻,她不在乎,整个宗族在乎。为了虞墨戈,她想为他生个男孩,之后即便再怀了孩子,就算是女孩她也不用担心了。
    不过她没答。唯是握着他手,弯眉细细端详着他,调皮道了句:“我想要个如你这般俊气的儿子呀。”
    他笑了。捏了捏她小脸道:“可我偏就想要个你这般的女儿呢。”
    “那便生两个!”
    她脱口道。这话说得有点羞人,她脸红忙伏在了他的膝头,躲起来了。他手放在她头上,疼爱轻抚着,静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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