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了一遍,杨嬷嬷急得心像被火撩了似的,瞟了眼房间里瑟瑟低头不敢动的春熙,强笑道:“三少爷能有什么事,您听差了吧。我这正和云寄给小少爷们做衣裳,随口便提到三少爷了,盼着他早日回来——”
    “杨嬷嬷!”容嫣突然收回目光颦眉盯紧了她。“你们还要瞒我吗?”
    她话语平静道凌厉,连丝犹豫都没有。杨嬷嬷明白这副神情,更了解她。只怕今儿是逃不过去了……
    可逃不过去又如何,她不会说的。宁可让小姐怨,她也不说。
    她不说,有人说了。云寄怕了,没领会到杨嬷嬷的意思,更惊于容嫣的神色,她怯生生嘟囔了句:“三少爷,失踪了……”
    “寄云!”杨嬷嬷转头喝声,吓得寄云一个激灵,再回头时,只见容嫣一个不稳贴靠在了门框上,一点点地,一点点地下滑——
    ……
    一刻钟后,整个别院灯火通明,云毓院更是喧扰起来。孙氏挽着宁氏焦急的候在次间,梁大夫则在稍间里给容嫣把脉。罢了,他神色凝重,忧虑颇深地对宁氏道:“……胎像不稳,有欲产之势。方才听嬷嬷道,少夫人今晚闪了身子,眼下又心悸不平,只怕不是何好迹象。双胎本就难养,咱还是按三少爷之前嘱咐的来,提前将稳婆唤来吧,以防万一。”
    梁大夫话毕,宁氏方唤人去接已寻好的稳婆,只闻房里小丫鬟急喊道:“大夫人,大夫人……少夫人,少夫人要生了!”
    小丫头尖锐的声直直刺入宁氏耳朵了,她顾不得赶紧冲进房间。孙氏和梁大夫紧随其后。
    杨嬷嬷正跪在床前,一手握着容嫣的手,一手给她擦脸上渗出的莹莹汗珠。她哄劝道:“没事,没事,别怕。奴婢在呢,奴婢陪着您……”说着,她回头解释道:“大夫人,少夫人开始绞病了,只是有点急,疼得厉害,瞧这样只怕生得……要快。”她想说“难”,可当着容嫣面还是咽下去了。
    孩子没有一下子便生出来的,这容嫣也懂,都要经过这个疼痛的过程,待骨缝和宫口全部打开,才会到瓜熟蒂落之刻。可是,这过程太难熬了,而且她阵痛程度和频率似乎有些异常——
    孙氏有孕,宁氏怕她孕身冲撞了容嫣,也担心会惊到她便让她去西厢房了。她自己坐在容嫣床边,杨嬷嬷让开位置,她握着容嫣的手劝道:“不怕,女人生孩子都要经历这一遭,母亲陪着你,稳婆马上就到,咱挺过去便好了。”
    容嫣疼得小脸煞白,额头和小鼻尖上全是汗。她傍晚刚洗过澡,头发还未干,再被汗一浸,整个人水涝涝的,似刚从湖底捞上来一般,虚弱的可怕。
    她是真的虚弱,可还是咬着牙问道:“母亲,墨戈……真的失踪了?什么时候?哪……”
    宁氏强撑着笑解释道:“他只是没了消息而已,这常有的事,勿要担心。出兵打仗断了联系很正常,往昔他南征北战也不是没这时候。可他势如破竹,一时酣战,忘记了呢。别担心。”
    到这时她们还在瞒自己。容嫣嘴唇都快咬破了,不是疼的,是急的。她吃力地摇了摇头,攥着宁氏的手越发的紧了,紧得宁氏指尖充血胀红。“即便他没信,何以邸报也没了消息。母亲,你便告诉我吧,不然我心不安……”
    宁氏实在瞧她痛苦。她何尝不懂儿媳的心情,她得到这消息也未过一月,正是虞抑扬出征讨伐那几日的邸报上写的,虞总督亲战出海,击退小撮倭寇后,乘胜直捣海盗老巢。可这一去便再无音讯,寥寥有败军落魄而归,但始终没有见到虞墨戈,数来已有两月多了。秦抚台多次派人出海寻找,全无音讯,到如今依旧生死未卜,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宁氏方为儿子祈福平安,便发生这种事,她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罪孽之深牵连的儿子,可她不能再牵连儿媳和孙儿了,所以她一直隐瞒这个消息,为了她们母子撑到现在。
    可眼下是隐瞒不住了,她把事情告之容嫣。本以为儿媳会接受不了,一蹶不振哭嚎不止,或者以她虚弱的身子挨不过这个打击,昏厥过去。
    然她揣测的一切都没发生,容嫣依旧蹙眉忍着疼,可眸色里却异常地宁静,她咬牙听过了一袭汹涌袭的阵痛,缓了缓,镇定道:
    “母亲,稳婆来了吗……”
    第110章 龙凤呈祥
    虞墨戈走之前,不但吩咐好了梁大夫, 连稳婆及后续的伺候婆子和乳娘, 凡是能想到的, 他都备好了。
    宁氏说过, 虞琮从前也是这般,临行前安排妥帖一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得来。想必虞墨戈也是这份心思吧。
    张稳婆没多时便到了。她提前已知道是双生,心里直打鼓。这双生本就难接, 又早产, 最要命的是, 她知道自己所要接生的孩子是谁家的, 这若是出星点问题,等着自己的指不定是什么呢,想想都后脖颈发凉。劫数,劫数,真是个劫数!
    从别院后门进去,护卫直接带稳婆入了云毓院, 瑶台琼苑似的楼阁, 晃得张婆睁不开眼, 大户人家她也不是没去过, 不过这般奢华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于是头皮越发的紧了。大户人家的女人可是娇贵呢!只怕半分力气都不肯使。
    然见到容家少夫人的那一刻,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进屋时方赶上她一袭阵痛,容嫣一声不吭, 唯是咬着下唇努力隐忍,疼得她脸色白得发青,汗津津的,像虚浮了一层寒霜。
    不过个把时辰,便疼成这般,稳婆知道她这胎不好生。果不其然,陪着她候了两个时辰,宫口不过开了四指,眼看着东方都泛着白晃晃的边,日头努力撑开天际,要探出头来。可容嫣这孩子还是不肯出来。
    怕宁氏经不住,又在内室里碍着婆子们的手脚,乔嬷嬷拉她在明室候着。二人在外,只听得到稳婆和婆子们的句句安慰,听不见容嫣一声。
    宁氏担心容嫣身子虚,给她送吃食,客如何端进去便是如何端出来,她根本吃不下。梁大夫只得吩咐准备参汤给少夫人吊着。
    日头终于一鼓作气,新生般跳出了天际,宁氏望着东稍间忽而听得室内婆子唤了一声:“开了,全开了。”便欣喜地指挥着容嫣使劲……
    已经挨了一夜,容嫣终于等来了这一刻,可此刻的她浑身疼得有如被马践踏被车碾压一般,她怕自己挨不住了。忍得眼睛充血,泪水汗水把眼睛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又因此什么都看清了……
    她看清了他站在她面前,穿着他离开时的那件鹤氅,他摸了摸她脸,在她耳边轻声道:“卿卿,吾至爱也……”
    “……他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瞧见争暖……”
    宁氏的话突然在脑海里浮现,耳边则是婆子们一声声的鼓劲:“用力!就差一点,再用力一点……”
    就差这一点!她不能让这也成为他的遗憾,她一定生得下来。虞墨戈,你也一定要回来……
    容嫣攥紧了杨嬷嬷的手,指甲都陷进了嬷嬷的肉里,她奋力咬牙抬首,顷刻间,轻松了——
    一声啼哭从稍间传来,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把所有人的心都振奋了。
    “是个小千金!”婆子欢天喜地把孩子抱了出来,送到宁氏面前。
    宁氏搭见孩子的那一瞬,一口气长舒,体内没了支撑,软塌塌地栽倒,好在乔嬷嬷一把搀住了。“夫人,不能倒啊,还有一个呢——”
    宁氏强撑着身子去看孩子,追到门口问道:“少夫人如何?”
    “少夫人生小千金用尽了力气,且得缓缓,可只得闲两刻钟,不然里面那个会憋住,若过了一个时辰,便难保了……”张婆子抹着汗道,她努力想镇定,然瞥了眼昏厥边缘的容嫣,还是横下心来问道:“若是果真超了时辰,夫人,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
    就在宁氏脚底一软要倒时,门外忽而听闻一声醇厚低音。这声音里还裹着不可置疑的凌厉。
    宁氏心登时一紧,猛然回首:是虞墨戈,他回来了……
    “母亲,我回来了。”
    虞墨戈对着怔忡的宁氏淡淡道了句,脚步连停都没停直直奔着稍间去了。抱着小千金的婆子满心欢喜地凑向三少爷,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看看孩子,然他罔若未视,风一般从她身边擦过,推开内室门入内。
    产房秽浊,男人不该入内,可瞧着凌然的三少爷,哪个敢拦。不要说气势,就那眼神都恨不能把自己剐了,张婆子喉头不由得咽了咽。
    虞墨戈瞧见妻子那刻,不止是心,每一处都宛如刀绞,痛若凌迟。他扑倒妻子面前,跪在她床边,握起了她的手……
    浑噩中,如堕雾里,容嫣找不着方向。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嫣儿,嫣儿……”声音越来越明朗,连感觉也清晰起来,有人在抚她的头,在吻着她已经握不起拳的手心,好像有什么滴在手心里了,潮润润的,但不是汗……
    容嫣缓缓睁眼,偏头,一眼望见了手心里捧着的他的脸。这感觉有点恍惚,她顿住了,直到手心里有了他胡茬刺肤的感觉,她终于明白了,他回来……
    她想看清楚他,于是瞪大了眼睛,可越瞪泪水流得越凶。
    “嫣儿,你受苦了。”虞墨戈喉咙里堵了块石头。
    容嫣摸了摸他消瘦的脸,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的隐忍在这一刻都忍不住了,她嚎啕起来。张婆见了,眸色一亮。能嚎就好,能嚎就是还有劲儿,这孩子生得了。她抹了把冷汗,瞧着方才虞少爷那眼神,若这母子出了何事还不得要了自己命。她赶紧奔到床尾,撑着容嫣的腿劝道:“少夫人莫要哭了,再忍忍,攒着力气咱把孩子生出来,孩子都急了,等着见爹娘呢!”
    肚子再次有了动静,虞墨戈坐在容嫣身后让她靠着,被他揽在怀里,容嫣所有的希望和毅志都燃了起来,夫妻二人一起用力,两刻钟后,随着一声啼哭,第二个孩子也出来了……
    “恭喜,三少爷,三少夫人,是位小少爷!儿女双全,龙凤呈祥,天之吉兆啊……”张婆子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
    容嫣想看看孩子,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靠着丈夫的身子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黏,只闻得耳边温柔的一声:“嫣儿,谢谢……”便双目一合,沉沉地睡去了。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容嫣再睁开眼睛时,外头一片黛青,也不知是方入夜还是天未醒。身上清爽多了,她下意识摸摸肚子,没有了——这才回忆起如梦似的生子过程。
    除了孩子,她好像还见到他了。她紧张得方一动,惊醒了床尾盘膝仰靠床栏的虞墨戈,他猛地惊醒,下意识抱住了她的脚。
    容嫣这才感觉到,自己双脚一直在他怀里。这两日她昏睡,天寒担心她脚不过血,他便一直揽在怀里暖着。
    “你醒了?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爷仨,就这么睡下去了呢!”他捏了捏她脚尖,还好,是温的。“如何?渴了?还是饿了?”
    “累了。”容嫣目光柔柔地看着他,半撒娇半感慨道。
    虞墨戈微笑,把她脚放在被子里,沿着床沿趴过去,顶着胡渣的唇在她额头深深一吻。笑道:“嫣儿,辛苦了。等着,我去遣人把孩子抱来。”说罢,他起身走了。
    他还穿着刚回来时那身粗棉的玄青直缀,瞧着不似他的衣服。
    “你也歇歇吧。”容嫣朝着他背影道了一声,虞墨戈回首,默然点了头便出去了。
    容嫣想要翻个身,可腰腿还酸得很,一边的杨嬷嬷赶紧上来,激动得摸着眼泪道:“小祖宗啊,你可算醒了。三少爷这两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奴婢上不得前,都快急死了。”
    “嬷嬷操心了,我好好的。”容嫣笑道。
    杨嬷嬷抽了抽鼻子,又哼道:“还好呢!若不是三少爷回来,还不知道小少爷怎地生出来。”
    “孩子如何?”容嫣抬头急问,早生了近一月,也不知健康与否。
    杨嬷嬷扶着她肩膀按了下去,笑道:“好着呢!小小姐和小少爷都好着呢,小是小了点,没人家足月的壮实,可啜起奶来,可带劲儿呢。稳婆说了,这孩子不在大小,能吃奶,几日便养过来……”
    杨嬷嬷这便安慰着,宁氏和乔嬷嬷已经把孩子抱来了。
    儿媳生了对龙凤呈祥,母子平安,儿子也回来了,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宁氏一身轻,病都去了大半。她不是第一次当祖母了,可还是忍不住喜由心生。
    宁氏把孩子放在容嫣胳膊弯里,容嫣总于瞧清了自己这两个小东西。因是早产又是双生,两个小东西加在一起瞧着都不及人家青窕家的小外甥,又红又瘦,小脑袋没比拳头大多少,容嫣小心翼翼地从襁褓里摸出了儿子的小手,细细的小手指轻搭在母亲食指上,透明得好像能看到骨头。
    容嫣偏头去亲了一口,微微一碰,生怕他碎了似的,随即眼泪便啪嗒地掉下来了。
    宁氏赶紧给她擦泪。“月子里可不能哭啊,仔细伤了眼睛。”
    为母者,见到这一幕哪有不心疼的,疼得想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给他们。“我对不起他们……”说着,容嫣越发地控制不住了,低声抽搭起来。
    母子连心,两个小东西在襁褓里晃了晃小脑袋,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不大,跟刚抱回来的雪墨差不多。这一哭,容嫣心里更难受了,眼泪流得更凶。
    宁氏知道儿媳情绪不稳,赶紧让乳母把孩子抱出去了,还是想让她稳稳吧。
    孩子出来时,正迎上沐浴更衣过的虞墨戈。宁氏发话,不洗漱不叫他抱孩子,好不容易匆匆了了,这怎孩子又抱出去了。见儿子来了,宁氏赶紧让儿子进来,她带着一众人出去了。
    虞墨戈看着流泪的妻子,反而笑了,也不顾忌,直接躺在她身边把人揽在怀里哄着。“瞧你这母亲当的,方见面便把孩子惹哭了。”
    容嫣被他说得苦笑不得,干脆就着他新换的衣服抹了把泪。仰头看着他,星眸闪动,良久问道:“你到底去哪了?又是如何回来的?怎就你自己?你不是失踪了吗?你从哪回来的?你……”
    虞墨戈伸指压住了她唇:“你这么多问题,叫我如何答,咱们一个个来……”
    第111章 谋划
    兵部批给虞墨戈的军队根本不足以控制住倭寇,他没有调兵权, 地方卫所的兵也不为他用, 若非因容嫣捐赠而朝廷拨了军款, 虞墨戈怕也挺不到今日。
    不过,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荀正卿怎么可能安心放他去抗倭,所以虞墨戈南下的目的也不在这——
    “你的目的是罗平。”容嫣举眸望着丈夫问道。
    如果不是当初跟着他一同南下杭州,听闻了海上霸主罗平的事,她也不会想到这。宁氏对她说虞墨戈剿匪失踪那刻, 她便疑心了。
    旁人不知, 她岂会不了解丈夫, 表面上不为所动, 其实他从心里便支持秦敬修对罗平的招抚,所以怎么可能会突然去剿匪。况且罗平的势力绝不在倭寇之下,虞墨戈的兵力连倭寇都平不了,何以平罗匪。
    自己丈夫可不是这么不计结果,鲁莽行事的人。
    果然,虞墨戈摸了摸妻子的头, 含笑道:“不管是兵是民抑或是匪, 只要同心抗倭, 便不是敌人。倒是有些人, 哪怕是亲人手足, 也会相残。”
    这头一句容嫣倒是懂,他是想争取罗平一起抗倭,抵御外敌, 故而失踪也不过是瞒过朝廷的幌子而已。但这后半句,她可是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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