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堂堂正经人”叶凤歌太过心虚,趁他在外间喝药的当口,冲进内间将那本《十香秘谱》抓起来藏到怀中,拔腿就跑。
    傅凛疑惑地绕进内间,瞥见空空如也的床头小柜,顿时无声笑开。
    仿佛就是这一朝一夕的功夫,七年来两人之间习以为常的平静就被打碎,乱成了一锅粥。
    可正所谓不破不立,傅凛知道,从这一乱起,许多事就该不同了。
    不过,叶凤歌对他实在太重要,他是断断不能轻举妄动、任性而为的。
    得先好好想一想才是。
    第五章
    需要傅五公子“好好想想”的事太多,其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显然就是被他藏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
    对他来说,被胡乱团成一坨塞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绝非寻常的床单。
    那简直是张能夺命的床单。
    叶凤歌走后,傅凛长身僵在房中,面红耳赤地瞪着紧闭的柜门。
    眼前零碎闪过昨夜梦中的某些场景,胸臆间逐渐腾滚起莫名的羞耻、无措与焦躁,却又偷偷夹杂了点不太要脸的甜。
    大多数人在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时,总是容易无端惊慌,就如此刻的傅凛。
    其实再过两三个月他就满十九了,按说对昨夜将床单弄“脏”的事不该陌生。
    奈何他打出娘胎起就病弱得像养不活,从前瞧着总像比同龄孩子长得慢上好几年;昨夜之事,若换个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儿郎,只怕早习以为常了,偏到了他这里还真就是头一遭。
    再加上他自幼缠绵病榻,被安顿到桐山来后,更是与“离群索居”没两样。在这般遭遇下长大,他对着旁人时性子难免有几分古怪、疏离,自就没谁愿对着他那心思莫测的脸谈些“少年郎必经之事”。
    而他唯一肯亲近待之的叶凤歌终究是个姑娘家,压根儿没想到这茬。
    况且,要说这件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那必是叶凤歌无疑。
    他虽似懂非懂,却也隐约意识到,若叶凤歌知道昨夜自己在梦里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大概会拿石舂将他碾得比药粉还细。
    他不是没想过把床单偷偷扔掉,或干脆找个僻静处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转念一想,管事宿大娘是个细致人,若叫她发现北院主屋寝房里少了条床单,只怕能带着宅子里几十号人掘地三尺,那叶凤歌能不知道才怪。
    纠结许久后,他咬咬牙打开柜门,取出件冬日里才用得上的宽厚大氅,硬生生将那床单给裹了进去。
    ****
    今日在傅凛跟前当值的竹僮名唤承恩。
    先前顺子来送过药之后,承恩便接了顺子的班,一直在寝房外头的廊柱旁安静候着。
    听得背后有开门声,承恩赶忙转身迎上去。
    傅凛站在门内,只拉开小小一条门缝,淡声道:“承恩,你会洗衣裳吧?”
    他依稀记得,洗衣房里的活是宿大娘安排众人轮值去做的。
    “会!”承恩重重点头,“五爷有衣裳要……”
    话还没说完,傅凛已举步行出,将大氅裹成的包袱塞到他怀里。
    “去西院温泉。”
    承恩与傅凛同年,在宅中竹僮、丫头们中间算是年长的,没有顺子、阿娆他们那样活泼多话,性子还算憨实稳重。
    他虽心中奇怪为何大早上要去温泉,为何去温泉之前要先问会不会洗衣,又为何不走侧门那条更近些的路,而要从后门绕出去……
    虽疑惑重重,老实的承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着那包袱紧紧跟在傅凛身侧。
    傅凛举步徐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闵肃,你今日不用跟,自己歇着去吧。”
    不知藏身在何处的闵肃出声应下。
    ****
    这座别业就傅凛一个正经主人,西院的房间自都闲着。
    除了个把月会有人来洒扫一次,以及有时叶凤歌会押着傅凛来温泉泡一泡之外,这里平日大都是静悄悄的。
    温泉是山间原本就有的一泓活水,早年傅家建宅时圈进西院一并盖了。
    院墙外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百年皂角,此刻正当季,肥硕的皂角子在枝头上晃晃悠悠,热闹得很。
    待承恩捧着一大把皂角子回到温泉室,窝在池边坐榻上出神的傅凛回魂,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谁问也不许说。”
    许是因着有求于人,心中又羞赧的缘故,此刻傅凛少了平日那冷清清的疏离,小小别扭的神情倒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五爷放心,我不说,”承恩忍不住咧嘴一笑,垂下脸大着胆子嘀咕道,“其实也不必害臊,哪个儿郎都这样过来的。”
    说完,承恩端了小圆凳来坐在池边,将那床单浸到散着热气的温泉池中。
    傅凛若有所思地抿唇,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半晌后,忽然开口,“每个人都……这样过来的?”
    不全是那本《十香秘谱》“有毒”的缘故?
    其实承恩平日里话不多,不过此刻就只他们两个年岁相近的儿郎,加之傅凛的态度又比平日亲和些,承恩也就少了些拘束。
    见傅凛似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承恩嘿嘿笑着,边洗着床单边充当起“答疑大哥”来。
    气氛融洽,傅凛便又问了些从前半懂不懂的事,得了承恩一一解答后,他心中松了许多,宛如拨云见日。
    少年人之间的交情,在这种话题下最是容易突飞猛进。
    虽承恩再三对傅凛保证,绝没有人敢因此笑话他,他心中还是有点别扭,不想这事被叶凤歌知道。
    很怕她会因此反感,甚至疏远他。
    待到床单洗完,傅凛与承恩达成了共识:若是有人问起这床单,就说是承恩不小心洒了茶水上去。
    ****
    回到北院已过了午时。
    听说叶凤歌拿了纸笔不知躲到哪里画图去了,傅凛顿时没了胃口,敷衍地喝了半盅鸡汤后,就踱回寝房去小憩。
    他也没回内间,随意搭了条小绒毯在临窗的软榻上歪着,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入了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目所之及的一切,都是七年前刚被送到这宅子来时的模样。
    连床榻上那个病歪歪的自己,都是七年前那副又瘦又小、面无血色、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他看到那个瘦小的自己虚弱地靠坐在寝房的床头,别扭地瞪着紧闭的屏风处,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紧张又期待,像是知道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接着,果然就有紫红色衣裙的小姑娘绕过屏风款款近前,床榻上那个小傅凛原本恹恹无神的眸子倏地晶亮。
    他知道她叫叶凤歌,昨日来过,前儿也来过,每次来时,手中都端着药。
    他讨厌喝药,因为不管怎么喝,他也没有好起来。
    所以他讨厌端药来的每一个人。
    她第一次来时,他便偷偷触动了房里的机关,墙上藏着的暗棍飞出来打在她的腹部。
    待她第二次再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可她却笑眯眯地说,她没有记恨他,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丢下他走掉。
    他想,自己待她那样坏,她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可他又很希望是真的。
    “瞧,我给你画了院墙下的锦葵来,是不是很好看?”叶凤歌眉眼笑成弯弯月,将一幅画亮到他眼前来。
    小傅凛眼中有泪,恼羞成怒般挥开她,“没有颜色,不好看,我才不要。”
    其实他明明很想要的。
    无论好看不好看,那都是叶凤歌特地画给他的。
    只给他一个人,旁人谁都没有。
    可他又怕收下那张画后,会让叶凤歌看穿“傅凛其实很好哄”这件事,往后便不肯再多费心思哄着他了。
    他贪心,总想让她多来哄着些。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凤歌并未因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笑眯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裙,“瞧,就是这样的颜色。好看吗?”
    小傅凛泪眼中已有软色,却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原本不觉得画上那种叫“锦葵”的花有多好看,可若那花和她一样,那就是真的很好看了。
    “你若不喝药的话,将来就长不高。”
    她有一把极好的嗓音,不凶人的时候,总是软融融、清甜甜的。
    小傅凛别扭地撇开头,“喝了药也不会长高,别人都说我快要死了。”
    她笑着凑上来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被派来帮着你长命百岁的。”
    “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只要你听我的话,每顿乖乖地吃药,我就会在的。”
    小傅凛很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那丝微妙的余地,心慌得忘了别扭,细弱双臂倏地攀紧她的脖颈,执拗追问。
    “一直吗?一辈子都在?”
    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一辈子是很长的……或许,等你长到我抱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留了?”
    “因为,那时你就不需要我了呀。”
    ****
    傅凛整个人弹了一下,蓦地惊醒。
    仿佛梦境重现,叶凤歌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傅凛眼中有恍惚的着慌,双手撑着软榻坐起身来。
    叶凤歌瞧着他神色不对,赶忙将药碗放在花几上,匆匆走过来以手背探他的额温,“怎么……”
    却被傅凛伸手环住了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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