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只当方娘子是家中亲戚,又见她与陈据等人走在一起,还道她是半路撞上的,很是担心无意间得罪了亲眷。
    方娘子掩嘴咯咯直笑,道:“我不是你家亲戚,以后说不准会常来常往呢。”
    阿娣一头的雾水,陈据苦哈哈立在一边,眉毛都搭了下来,方八笑得活似个傻子。进去告知何栖,何栖与卢娘子对视一眼,笑道:“她倒是个胆大的。”
    卢娘子也笑道:“昨日不曾跟你说,方八的娘子是个凶的。她阿爹年轻时做过护院,当过打手,还曾做过镖师,家里一水的小郎君膀大腰圆,面恶凶悍。她家仅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老小,家里一味惯着纵着,自小跟着她阿爹打拳踢腿。她生得有几分美貌,有那些个轻浮无赖,攀了她家的墙头,拿言语撩拨她。被方娘子拉了手,扯上墙猫似得扯了下来,一顿的好打。
    她随着性子,出了气,名声却坏了。她家兄长阿爹又不愿将阿妹糊弄着随意嫁掉,拖得二十好几还没许人。
    方娘子因着名声不好,上街走动总惹来闲言碎语,撞着方八打抱不平。方娘子的兄长原当方娘子受了欺负,拿了扁担棍子闻声而来,谁知有英雄救美,又见方八生得高壮,倒与他们一家似的脾性品格。强拿雄鸭似得把方八裹到家中去,逼问了家中有几人口,资产几贯,做何营生?
    方八是个老实的,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半点也没欺瞒着。
    方娘子几上阿兄听了都摇头,嫌他家穷,又没正经的活计,还小方娘子小了三岁。倒是方娘子阿爹喜爱他憨厚,说他可靠,方娘子自己也有几分愿意。
    方八白得一个娘子,嘴都咧到后脑勺去,哪有不愿意的。方八的爹娘正为八子无钱娶媳忧心,更是喜得无有不应的。
    两家一二三便敲定了儿女婚事。
    方家人多嘴杂,妯娌又多,为着桌上饭食多一口少一口都能翻脸生气。方娘子霸王一样的脾气,她也不吵嘴,一脚踹得门板两头穿,直把她的几个妯娌惊得喘不上气来。找方八理论,方八却是与方娘子站一处的,拿了板修了门,梗着脖应道:踢了便踢了,值得什么?我修补回来便是。
    如此几回,方家从上到下,再没一人敢与方娘子高声。”
    第一百章
    “方家娘子似乎是个妙人。”何栖拍手笑道。
    卢娘子递一盏茶给她:“是不是妙人我不知, 说句不中听的话, 夜猫子进宅, 无事不来。好端端上门来, 莫不是要与你送礼?”
    何栖道:“昨日拒了方八郎君,今日方娘子便上门, 左右逃不过船工的事。”
    卢娘子皱眉,不满道:“这般不依不饶的, 倒惹人生厌。”仗着自己服侍过何娘子, 倚老卖老,说道, “娘子岁小, 不曾遇见过混赖的人,他们为了事成,好话说尽,赖事做尽, 伸头的老鳖, 咬住就不肯松口。千万别拉不下脸面,让他们看出你心软。小娘子别嫌我逾矩多舌,她在你家做活,真个出事, 少不得要被连累上官司。”
    何栖道:“卢姨忧心, 先看看她到底所为何来, 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见。”
    卢娘子笑道:“我知道你个有主意, 多嘴嘱咐你几句。”
    何栖道:“卢姨一心为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
    她二人只当方娘子是为船娘的事上门讨人情,见了方娘子,两下见了礼。何栖看方娘子泼辣清灵的模样就有几分喜欢,方娘子见何栖秀美端庄、 举止有度,心中也是止不住喜爱。等说了几句话,何栖越加心喜方娘子的爽利,方娘子更加心折何栖的大方。
    何栖闺中之时,足不出户,珍重掩姿,左右邻舍又没有可相合之人,竟是没有年龄相仿,互有来往的小娘子。
    待到嫁与沈拓才结识了牛二娘子,牛二娘子快人快语,颇有见识,相谈颇欢,只是二人往来,总是不尽不实,一句真一句假,让人不能倾心相交;另一个年纪仿佛的便是曹英的娘子,二人表妯娌,逢年过节,做客吃宴,也能坐下说笑几句,却不是意气相投之人,只算得泛泛。
    长日闲暇,家中事了,沈拓又不在身边,何栖难免寂寞,好在她识得字,看书写字也能打发悠悠时光。今日结识了方娘子,二人执手相对,真是相见恨晚。
    方娘子道:“你不知,我家差点便租了你家的铺子,偏偏又有主顾寻我阿爹看管粮仓,阿爹阿娘想着买卖总有盈亏,户主为人又和善大方,这才歇了心思。不然,你我二人说不得早就相识了。”
    何栖笑道:“现在结识也不晚,阿姊以后常来家里说话。”
    方娘子一想也是,道:“便是你不说,我也要来你家中消遣,家中的妯娌好时也算好,不好时,恨不得吵成乌眼鸡。她们又是爱翻旧篇的,往日借了她们的一根针都要扯出怪你得了便宜,唉哟,我是个忘性大的,只记得金,不记得针。我一时恼,打烂了板条木凳,她们又巴巴刷锅熬粥赔起小心来。”
    “阿姊虽与她们吵嘴,话里却没记恨的意思,不过当是笑谈。”何栖听她抱怨妯娌不睦,言语却是带了着笑意,显然没将往日的拦嘴吵闹放在心里。
    “哪值得记在心里生闷气。”方娘子笑道,“再者,一个屋檐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虽有磕磕绊绊,一个锅里吃饭,总有几分情意在。”
    “家常过活,总有不对付的时候。”比起别家吵闹,何栖自付家中实是清静,道,“换了我是阿姊,都不知如何应付一日日的琐碎,家里人少,两个叔叔和气懂事,又不曾娶亲,没有阿姊的种种烦恼。”
    方娘子喝了一口茶,道:“说到底,还是家中拮据的缘故 ,数米下锅,我多了她便少了,又怎会不计较。”
    阿娣送上一早做的木莲冻,何栖亲手浇上芝□□仁,又淋上糖水,递给方娘子,道:“阿姊尝尝我的手艺,攒的木莲籽做了一盆的木莲冻。”又开口道,“我与阿姊彼此投缘相合,也不怕交浅言深,说些不太合宜的话。”
    方娘子笑:“妹妹尽管说。”
    “阿姊想在船上做活,实是有失考虑。一来风霜苦寒,艰苦异常,二来一船血气方刚的青壮后生,非我低看,他们可算不得君子,或是言语,或是行动,难免有冲撞轻薄之处,阿姊少不得要受委屈。”
    方娘子傲然仰脸,道:“他们敢。”转脸笑道,“不过,我上门求妹妹,却不是为着做个船上的烧饭婆子。”
    何栖奇道:“阿姊所求何来?”
    方娘子道:“我想与妹妹求船上杂事一职,幼时家中隔壁开办着私塾,我是个顽皮的,厮混进去偷学,得了一顿斥骂。先生的娘子好心,教了我好些字,我也打得算盘,记得账。”
    何栖着实吃惊,思考片刻道:“不瞒阿姊,我与船运事务并不相熟,所知晓的也不过他人口述,或者书中所记。一艘船上,既有着掌舵、船工,自也少不了杂事,或录事,或记账,或分配物资。阿姊似乎对水运知之甚详。”
    方娘子笑:“换作别个,我少不得要说几句大话,对妹妹我却不会有半点欺瞒。我阿兄做过漕船船工,往来宜州与禹京,他是舌长的,说了不少船运之事。与妹妹所知,其实相差不离,并没知得多些。我只知杂事管着船上一应杂项,要记要算,一船装了多少的货物,船队分配下来的米粮日用多少,遇上船工吵嘴生事少不得也要上去调解。虽不比掌舵,也是要职。”
    何栖道:“阿姊不输男儿,到底艰苦。”
    方娘子道:“我知道妹妹的担心,告诉妹妹知晓,阿姊的身手不输那些臭男人,连我家夫君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家夫君虽时有夸口,打架闹事,他倒不是吃亏的。别处不知,陈大狗身边的这堆人,实不是我夫君的对手,也只徐家哥哥能降得住他。”
    何栖道:“阿姊为何不找个轻简的事,这般自苦?”
    方娘子笑:“我既不输男儿郎,为何不能做他们常任的活计?”她轻道,“妹妹,不想看看外处的山,外处的人,外处的水吗?我幼时,听阿爹外出归来,说起外地的新奇的事物,心中便想:不知何时亲去看一眼,别处与桃溪有多少不同?”
    何栖蓦得抬头看过去,方娘子笑眼相迎,二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念头:原来她和我都有一般的心思。
    卢娘子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取过一碗木莲冻放在何栖面前,道:“说了半日,怕是口干。”又塞了木勺在何栖手中,,实忍不住道,“小娘子说得兴起,外头的山水也不过如此,你去宜州,那处的山可生了角出来?”
    方娘子插嘴道:“世上又不只一个宜州。”
    卢娘子气得拿眼瞪她,心里万分后悔让她进屋与何栖说话,说了这么一篓子乱人心智,蛊惑人心的话来。勾得何栖起了不好的心思,她如何与娘子何郎君交待,便连沈拓那边,她都无颜相对。越想越不安,板着脸对方娘子道:“你是不输与男儿郎的,只是,深在内宅,相夫教子的女娘便输与你?”
    方娘子张口结舌,道:“我只想着未免无趣。”
    卢娘子冷笑:“船工杂事不轻省,拉扯儿女长大便轻省?”
    何栖拍手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好一概而论。内宅女子固然令人心生敬佩,如阿姊这般也令人心神俱往。”
    卢娘子道:“我不管别人如何,你却不好将万事一丢,风里来雨里去,跟着做起船工杂事来。”
    何栖笑着伏在她膝上道:“卢姨放心,我是个懒散的,又无能,哪做得来这等事。至多,让大郎带我坐船,看看各地的景物。”她边说边偷向方娘子递给了个眼神。
    方娘子心领神会,微侧过脸笑。
    卢娘子也笑,抚着何栖的秀发道:“便是如此,你与大郎一处,卢姨才不管你们要去哪里。孤身一个女娘,却是不好乱跑,你阿爹定是第一个不应。”
    .
    方娘子在沈家坐了半日,这才起身告辞与方八归家,方八乐得直搓手,拿手肘去捅陈据,直把陈据捅得直唉哟,他得意道:“哥哥如何?我便说我家娘子了得。”
    陈据揉着胸口,连着心口都痛,愁眉苦脸道:“你们夫妇倒是如愿了,我如何都头交待。雇了你这个憨大个,又捎带一个年轻娘子,还做了杂事。哥哥要是疑心我诳骗嫂嫂,多年的交情都要化为乌有。”
    方八笑道:“都头何等心胸,怎会疑你?”
    陈据恨不能吐出一斤血来,怒视他道:“你怎知哥哥心胸宽广,倒是相熟一般。”
    方八理直气壮道:“寻常男儿小鸡肚肠,哪容得家中娘子在外领头理事。定与我一般,豁达大度。”
    疑是小鸡肚肠的陈据气道:“哥哥是心胸宽广,你是大个憨傻。”
    方八也不生气:“哥哥心中不快,我不与哥哥计较,哥哥出了气,晚上也好睡些。”
    陈据非但没出到气,反被气得够呛,道:“明日再不要见你们。”
    方八小心看他一眼,趋近一步,道:“我家娘子吩咐了,既应了工,都头便是主家,让我跟来镇着场子,以防有人生事。”
    陈据长吸口气,疾步回家吃了半坛的酒:好悬没被方八给气死。
    第一百零一章
    沈拓难得早回, 天边一抹绯红的残阳, 归燕双双, 炊野四起。河畔树下, 老者坐了藤椅,摇扇纳凉, 总角儿孙绕膝玩闹。
    卖梨浆的挑担回家,门口期期等候的女人, 展眉温笑, 急急迎出来,帮着抬了浆桶, 三分的颜色被余晖浸染成了七分, 无端得动人心弦。
    沈拓见了催马归转,他还想着早点回去吃木莲冻,一时不察,路过岔口时, 一个黑小子忽然斜刺里杀出来, 拦了他的去路。沈拓大惊之下连忙勒马,黑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堪堪立住, 饶是如此, 沈拓仍惊出一身的冷汗。
    黑小子不是别字, 正是卢继家的卢大郎,他自知莽撞, 慢慢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沈阿叔。”
    沈拓脸似霜笼,跳下马,劈手就是一巴掌,怒道:“若不是我勒住马,肠子都要与你踩出来,你岂能活命。”
    沈拓怒极之下,手上不知多少的力气,卢大郎险被煽倒在地,半边脸颊高肿,嘴中似有腥味,不敢委屈,长揖一礼道这:“侄儿知错,沈阿叔不要生气。”
    沈拓扶他起来,抬起他的脸看了看伤,自己倒似打得重了,道:“下次鲁莽,我告诉你阿爹,你怕是要被扒了裤子摁在长案上打。”
    卢大郎这个年纪,最要脸面,忙求道:“阿叔饶我一回。”
    沈拓看前面不远便是医铺:“你随我去让郎中看看,可有打伤了哪里?”
    卢大郎哪里肯去,连连摇头,拿手揉揉脸,道:“我皮厚,阿叔不曾伤我,实不必白给郎中银钱。”
    “四邻都在开始升火炊饭,你怎不在家中?”沈拓牵住马问道。
    “我特来这等阿叔。”卢大郎回道。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莫非惹了你阿爹生气,找我撑仗?”他边说边走,只当卢大小人家,不知被卢继还是卢娘子斥责了,跑来诉苦道酸。
    卢大抓脸挠腮,又去接沈拓手中的缰绳,道:“阿叔我与你牵马。”
    沈拓还未出声,黑马伸过硕大的马头,对着卢大的脸喷个响鼻,喷得卢大脸上潮乎乎的,伸手推黑马的头,道:“你这畜牲翻脸不认人,我还割过一筐的马草与你,马草吃进了肚,便当我生人过路客。”
    黑马吐噜几下马唇,磨着两排马齿便要去咬卢大的后领。
    沈拓拉了拉马,将卢大郎拨到一边,道:“你惹了你阿爹阿娘,不如找你阿姊求助,她比我更有脸面。”
    卢大郎吱吱唔唔道:“我只找阿叔说话,阿娘天天与阿姊一道。”
    沈拓急着回去,见他东拉西扯半天不说,道:“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先说来与我听听。”
    卢大拉了他的衣袖道:“阿叔先住,我们树下说话。”
    沈拓道:“不如你先与我家去,让你阿姊拿药草为你敷了脸,家中还备着木莲冻,最是爽滑消暑,顺道在家中用饭可好?”
    卢大拉不住他,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急道:“阿叔,阿叔……听说阿叔买船,要做水运,又招人做船工? ”
    沈拓笑看他,问:“你倒生了一对尖耳,这般灵光。”
    卢大黝黑的脸上透了一点红,道:“我阿爹阿娘嘴紧,蚌似得,轻易哪肯开口。前几日陈家叔叔上门问话,被我偷了一耳朵。”伸臂拦了沈拓,道,“阿叔船上可还少人?不如雇了我去?”
    沈拓哈哈大笑,立住脚,伸手穿他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放到了马背上,道:“你才多大,倒想做船工?”
    卢大在马背上下不来,扭了扭屁/股,驳道:“阿叔小瞧人,贫家子七八岁便在外头拾柴做工的,我怎不能跟船?”
    沈拓头也不回:“屁大点的人,一阵风能刮跑你。”
    卢大气得差点从马上翻下来,鼻间酸楚,道:“阿叔只拿话来堵我,再翻几年,我都可娶妻生子了。”
    沈拓乐了,道:“你这几年,翻得倒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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