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栖答道:“我托了方家阿姊,阿姊在船队领事,比我还知晓哪个该请,哪个不该请;食手托与何家,连酒都定与他家。”她笑道,“阿姊识得我,摊了一身的事。”
    卢娘子暖暖她的指间,笑:“方之娘子舒爽大方,又热心。你们合缘,娘子不要辜负了你们之间的情意。”
    沈拓恰好收了虾回来,听到这话,心中腹诽:阿圆与方家娘子好得恨不得同榻同眠,辜负几分才好呢。
    沈拓的虾笼布下三四日这才去收网,得了满满一陶罐的鲜虾,全养在檐下的缸中。
    何栖拿篾勺捞了捞,笑道:“挨冷受冻才得的虾,只怕养不住,晚间酥炸了一盘与你们下酒。”
    沈拓想着吃尽了再去网,笑着应下,又道:“明日明府与世子去千桃寺郊游,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何栖好奇:“明府不近僧道,怎想起去千桃寺?若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倒有难得的景致,这大冬天的去千桃寺做什么?”
    沈拓道:“明府不近僧道,世子却随性,说要找主持论佛。”
    何栖问道:“世子要去,可要清寺?我们跟着去,可有不妥之处。”
    沈拓笑道:“他们素衣出行,为得散心,没有这些讲究。”
    何栖闷在家中无处可去,很是意动,歪头看着沈拓,笑着道:“那我也见见世子风姿?也不知如何令人心折。”
    沈拓哈哈一笑,道:“世子这般人物,世间少有,只少些人味。”
    何栖问道:“怎样才算没有人味?”
    沈拓答道:“似不吃五谷菜蔬。”
    何栖伸指捏着虾须,提起一尾小虾来,笑道:“大郎竟浑说,不吃五谷荤蔬,饮清露的,我没见过人,只见过蝉虫,饮露而鸣。人不吃五谷,怕是只能成仙了。”
    沈拓道:“我不过一说,世子清疏,不似明府亲切。”
    何栖将虾放回缸中,低声道:“明府留任桃溪,于桃溪于我们大有裨益,于明府……远离是非之地,亦是上策。只不知星火,可有燎原之势,只盼万事顺遂平安。”
    沈拓心中微沉,道:“早些遇了不平,暗恨身贱势微,不能为所欲为,如今再,他们生而富贵,同福祸难料。”
    何栖本垂首逗虾,有些惊疑,沈拓是豁达的人,忽发这般感慨,里面定还有些她不知晓的事。欲待问,又住了念头,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咄咄逼人?面目可憎。纵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莫非桩桩件件都要说个一清二楚?好似不曾挖心剖肺便辜负了夫妻情意一般。
    又捏起一尾虾,提到眼前,笑起来:如这尾虾,看穿壳肉青肠,又有什么趣味。
    沈拓不知她思绪几翻,只担心道:“阿圆,低头弯腰,当心脖颈酸痛。我与你捞几尾活灵的,养在瓷盆里逗玩。”
    何栖甩甩手,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闲情逸致逗玩。”
    沈拓拿衣袖擦干她的手,又放在了掌中搓了搓,皱眉:“手指冰冷,先回屋烤火。”
    何栖任由他牵着自己进屋,快行一步,搂了沈拓的腰:“大郎,我们夫妻一处,再没怕的。”
    沈拓握牢她的纤手,心中却道:阿圆,我们一处,我才事事担心。
    千桃寺香火旺盛,又逢年底,富户也好,贫家也罢,有得偿所求携家还愿的,亦有备了清香许愿求佛的。
    求生子,求生财,求正房娘子早死,求小妾早日毙命,求自身长寿,再求他人命短,求自家合睦,又求别家生隙,求了自己升官,又求对手倒台,求亡者早日投胎,求生者早登极乐。
    一炉清香,几色佳果,三牲齐备,个个虔诚跪拜,许金身重塑,愿佛祖开眼。
    何栖嘴上道一窥季世子无双风华,实则坐在了轿中连季蔚明衣角都不曾见到,卢娘子与阿娣陪她去拜观音,沈拓却伴在季蔚明、季蔚琇左右在寺中游逛。
    卢娘子私底道:“一路同来,那位侯门世子来面都不曾露。”
    何栖却笑道:“不露在才是正理,他要是特特见我一面,说些动听佳话,我倒要心惊胆战,疑他要遣大郎去做什么博命之事。微粉尘末入眼,事才不妙。”
    阿娣眨眨眼,没懂,卢娘子拍腿道:“娘子说得有理,我们什么人物,小命不够指捻,远离才好。”
    季蔚明游性极佳,在寺中缓步,看放生池中龟鱼戏水,又看寺中千年古柏、柏下石刻,末了道:“也算古刹,只失清幽。”
    沈拓笑道:“千桃寺颇为灵验,又是桃溪大寺,年头至年尾,从没清幽的时候。寺中又寄住了好些穷学生,庙里的和尚,有通诗文,也开课授业,教些贫家子弟。”
    季蔚明听罢,起了兴致,道:“香客扰人心静,去看看附在庙中学童读书。朗朗书声伴晨钟,不失为一件悦心之事。”
    季蔚琇不忍拂了季蔚明雅意,道:“烦都头领路,我不曾踏足寺中,倒不知学堂在哪间屋舍。”
    季蔚明笑斥:“哪学得迂腐?”
    季蔚琇微有惭意,道:“我只懒怠应对,僧也好,道也罢,全不理会。”
    沈拓闷笑,通河动土时,季蔚琇没少讥讽僧道,只是出家人红尘之外,脸皮自也不放心上,只作不闻,反令季蔚琇吃了憋。
    “都头对寺中颇熟?”季蔚明问道。
    “家岳与寺中主持有些交情,得空便来寺中小住手谈,接来送往,便熟起来。”沈拓答道。
    这边不曾供着佛像,香客渐少,僧侣挑水担菜,各有忙碌。过了一个院门,迎头一个胖和尚正与一个扫地僧说话,听见动静,见是沈拓,礼了一个佛号:“小僧稽首,都头有阵没来寺中,观面相倒是另有喜事。”
    沈拓还了一礼,笑道:“法师有礼,家中娘子诊出有脉,确实喜事。”
    胖和尚笑道:“小僧贺都头添丁。”又摸出一串数珠,道,“佛家缘法,这串数珠赠都头儿郎,保康健平安。”
    沈拓连忙双手接过,数珠沾染檀香,清幽绕鼻,谢后又问道:“今日怎不小佛子在法师左右。”
    胖和尚笑道:“佛子顽劣好动,不知去哪淘气了。都头有客作陪,小僧先行告退。”
    沈拓也愿落了季蔚明形迹,便让步一侧。胖和尚道谢,又与季蔚明、季蔚琇行了一个佛礼,这才与沈拓擦身而过。
    沈拓将一手背在身后,等胖和尚摇摇摆摆地走后,捏着手中佛珠收进了怀里,冲季蔚明季蔚琇揖礼道:“我与法师相熟,倒是扰了世子与明府的游性。”
    季蔚明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忽问道:“都头为何刚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却执了刀把。”
    沈拓松开刀柄,无奈道:“常动刀枪惯了,有人靠近,便提心提防。”
    季蔚明笑:“原来如此。”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栖奉了一炉丸香在佛前, 卢娘子与阿娣见人多事杂,礼佛毕便护着何栖往殿外走去。
    卢娘子直皱眉:“年底越见人多, 烟火燎绕, 寄在庙中的穷措大生了贼眼,还是读书人呢,只往年轻娘子身上乱瞟。”
    何栖本也不耐繁杂, 孕后腰酸背痛,更不喜挨挤,想了想道:“不如去桃林逛逛, 虽没什么景色, 却比寺中清静。”
    卢娘子正挤得心慌,忙不迭点头, 三人避开香客人群往桃林走去, 冬日桃林红消绿散, 千条万条的傲然空枝, 待到春来,漫天花发。千桃寺因桃林闻名,僧侣精心侍弄, 今岁冷冬, 一众僧侣搓了草绳, 绕在桃树主枝, 免得冻坏,又在风口燃了草堆,轻烟弥漫林间, 倒也另有一番景致。
    “我们只来得不巧,僧人闷烧草堆,一林的烟。”卢娘子不小心被呛了眼睛,掉转脸抱怨。
    何栖看着暖烟四起的桃林,道:“倒不曾想林中另有热闹,卢姨,我们顺溪走。”
    阿娣略坠后一步,挎着竹篮好奇张望,赞叹道:“好些桃树,一眼都看不尽,结得多少桃子。”
    卢娘子边扶着何栖,让她看着脚下,道:“林中小道不平,别跌了脚。”
    何栖提了提裙摆,扶了一下老桃,笑道:“上次来时,桃花开得正好,顺水走了好些道,也不曾觉得累,今日几步路,却觉得腿酸。”
    卢娘子道:“好如何一样?那时还在闺中,脚头轻的小娘子,现下却是身重的理家娘子。”
    一时说得何栖脸红,阿娣也抿嘴偷笑,又走几步,抽了抽鼻子道:“哪个在林中煨了芋子,闻得甜香。”
    卢娘子不信道:“你这个丫头早起不曾吃饱?饿得发梦了吧?我怎不曾闻得香味。”
    阿娣使劲吸了口气,一口咬定:“定有人烘得芋头,我鼻子好使,比街头白尖尾巴的黄狗还灵。”
    何栖笑起来,道:“别人生怕类犬,你倒把自己与狗比。”
    阿娣的鼻子果然灵敏,前面又堆了一堆稳草,一缕白烟袅袅。一个小沙弥趴伏在地上冲着草堆吹火,僧袍沾染了泥土,脸上满是草灰。他一吹气,烟气漫开,倒呛得自己涕泪泗流,挥着袖袍直咳嗽。咳了一阵了,捡一根枯枝,扒出一个芋子来,烫得吹气捏耳得在那剥皮,许是不曾煨熟,又丧气得埋了回去,托着两腮,怔怔地蹲在一边,蹲得累了,干脆躺在地上,架起一条腿,自在地晃了晃。
    何栖看得有趣,心念一动,笑着上前一步,果然是昔日遇到过的小沙弥,俯身笑道:“小佛子也不嫌地上脏,仔细有蚁虫搬了你去洞里。”
    小沙弥记性极好,眨了眨眼,蹦起来,歪着头笑道:“原来遇过的女施主  。”又见何栖妇人打扮,吃惊道,“施主嫁作人妇了?夫郎可是那个蠢笨的粗夫?施主鲜花一样,夫郎不解风情哪知道养花护花?”
    “你在寺庙念经参佛,哪学来的纨绔浪子之语?”何栖让阿娣去溪中绞了手帕,动手轻柔地为小沙弥擦去脸上的草灰。
    小沙弥得意笑道:“自是因为我聪明过人,举一反三。”
    何栖轻扬了扬眉:“你倒自大骄傲,将自己好生夸了一番。”
    她又要为他擦手,小沙弥却缩了回去。张着脏兮兮的两只黑手道:“我煨着山芋,仍旧脏手,不必多此一举。”
    “山芋埋在热灰里才煨得熟烂,你吹得火旺,怕要烤成焦炭。”何栖羞他道。
    小沙弥赧颜,拿手去摸鼻尖,又摸得一鼻子的灰,何栖笑出声,只得又拿手手帕帮他擦脸。卢娘子见她低身弯腰,在旁笑道:“娘子仔细些,也不怕腰酸。”
    小沙弥转着黑眼珠,来回扫了何栖的腰间好几眼,直看得何栖脸如虾煮,轻斥道:“小佛子做什么无赖相?”
    小沙弥笑嘻嘻地绕了何栖一圈,跳脚拍手道:“原来施主有了小施主。”
    卢娘子吃惊,赞道:“不愧是佛祖左右侍奉的,小佛子好生聪明伶俐。”
    何栖也夸道:“小佛子确实聪明,果然不是自夸的。”
    小沙弥绕了何栖几圈,在她身前站定,欲言又止,背手低头拿脚踢着一块泥疙瘩,半日才扭扭捏捏道:“施主,我能碰碰你怀的小施主吗?”
    何栖噗嗤笑道:“他还不曾长成,摸不出来。”言下却没拒绝。
    小沙弥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脏手,无比小心地将手贴在何栖的腹部,屏气凝神,一本正经地笑道:“小施主将来也生得聪明。”
    何栖当他童言童语,并不当真,温婉而笑也不驳他,卢娘子却是喜不自胜,念佛道:“承小佛子的吉言。”
    小沙弥不舍得收回手,又看自己在何栖衣上印了个脏手印,偷偷将手背好,红红脸不敢看何栖。
    何栖见了,便顺着了卢娘子的话道:“多谢小佛子吉语。”
    小沙弥这才了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回了个佛礼,道:“施主多礼了。”
    何栖接过阿娣手中的篮子,揭开盖布,取了几块蜜枣糕拿干净的手帕包递给他:“家中蒸的枣糕,小佛子尝尝甜淡。”
    正说着话,林中转出一个瘦高的僧人,怀中抱了一个钵,臂上挂一个褡裢、水壶,见何栖等人微有惊色,揖了个佛礼,与小沙弥道:“小师弟,师叔说你今月不曾苦修,要你下山化缘,讨些米粮。”
    小沙弥呆了呆,紧抿了双唇,接过了褡裢等物,闷声问道:“师叔可还有其余的嘱咐?”
    僧人摇头道:“不间有多余的话。”
    卢娘子忍不住道:“法师,小佛子这般小,也要下山化缘?”肚中道,千桃寺旺盛香火,哪里缺了供奉,还要下山讨要。
    僧人揖礼道:“施主不知,化缘是出家人的功课,小师弟佛门子弟,自不例外。”
    小沙弥一反跳脱的模样,背好褡裢,一手端钵,一手行佛礼,垂眸与何栖等人道别:“小僧课业在身,缘本无常,如云聚云散,就此别过施主。”
    何栖心头不知怎得一堵,回了一礼,目送小沙弥与僧人离去桃林,微抬首,浮云飘散,万里晴空。
    卢娘子心软,叹气道:“也不知哪家狠心的父母,将这般大小儿郎送来寺庙伴了青灯古佛。”
    阿娣拿木棍扒出小沙弥埋下的山芋,惊喜道:“娘子,山芋煨透烂了呢。”
    季蔚明背着手立在古树下,听一个老和尚与几个童子讲课,姿态闲散,季蔚琇见他脸色发白,唇色却血红,开口道:“阿兄,不如问僧人要间茶室,坐下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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