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司北不向任何人低头,如若不是做了追悔莫及的事,如若不是自责而歉疚,绝不会主动将审判的权利交付他人。
    点点血滴顺着剑刃蜿蜒流淌,滴落在草地上。玄司北身形却纹丝不动,生受了他的一剑,除了面目更加苍白,并无多余的表情。
    “不杀我么?”他轻声问道,嘴角勾起一抹笑,弧度十分完美,唯独没有温度。
    司空彦“当啷”一声丢了剑,冷冷转身,沉声道:“因为,我知道你想死。”
    他了解他。
    一具宛若行尸走肉的身体,不会计较他这一剑剜得多深。再痛,都抵不上心底空洞处传来的恐慌。
    玄司北在墓碑前重重坐下,拨开草丛,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坛子拿了出来。如扇般的长睫微微垂下,透出一丝脆弱的神伤,却又在一瞬间化为冷淡:“坐。”
    “舍得将你最珍贵的那几坛酒拿出来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坐。”
    司空彦看了一眼无字碑,身形像是被定住,脚步像是被灌了铅。
    “我让你推掉生意过来,是让你好好和她说几句话的。”玄司北低头去揭封泥,如绸缎般的墨发散乱地从肩背滑下,遮住他安静雪白的侧脸,“陪我喝酒。”
    他和她的那些事,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天……堆积在心中,只会越发让人痛苦。这段经历若是再不说出口,他甚至不知这个世界还有何意义……
    唯有让人一起承担。
    ……
    燕都最热闹的花街,醉花楼内,一片喧嚣。
    二楼中央,弹琴的姑娘已经换了一个,一张张桌上,不少权贵身边都有一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作陪。这里毕竟是青楼,就算是燕都最大最有名、包装得最雅致的一家,也少不得陪客的习俗。
    这儿的规矩就是如此,只要客人需要,不管是茶水、吃食、娱乐,还是姑娘,醉花楼都能提供。说这儿是男人的天堂,也不为过了。
    在这里汇聚的官商,除了有些清高的,腿上大多坐了姑娘。珠帘一放,纱幔半遮,在外人看来,暧昧至极。
    宋悦心想,大概这就是二楼的妙处了吧,既能承受这么多人的相聚,又给人充足的空间——一张小桌就有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相隔,而同一张桌子上安排的,又是相互熟悉、地位相似之人,也不会给人过多压迫感。司空彦生意能做这么大,有些道理,大概是无师自通吧。
    此时,她已经坐在了慕轻身边,而这个据说是陈耿手下的年轻小哥,虽然依然是脸红无措的模样,但在生意上是当真在行,就算有点紧张,说话的内容也极为讲究,不给她钻一点儿空子。
    不过,她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见他不受影响,立马就转变了策略,商量似的看了赵夙一眼:“绸缎我们卖,你们用你们未卖出的货品抵这个差价,双方省一笔,如何?”
    慕轻之所以把那个化名王平的蓝衫男人放到这个席位,应该是因为他想买王平的绸缎,可价格没谈拢,起了分歧,迟迟拿不下。她心里掂量着,王平这边的开价的确有些高了,要是遇到别的大商收,或许还能顺利卖掉,但司空彦这边也不想吃亏,总想杀价。
    不知为何,她话音落下,赵夙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满意,尽管很快就消失,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慕轻愣了一下,这个双赢的提议他赞同,只是觉得那些绸缎都是赵夙的货物,她一个姑娘,怕是做不了主,于是也征求性地看向赵夙:“夙公子,您意下如何?”
    出乎意料地,赵夙竟然点了点头:“她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
    “那……司空家的货物种类繁多,不知姑娘想用哪种交换?”慕轻收回惊讶的目光,轻轻低头,却无意间瞥见宋悦正盯着自己的脸,脸红到了耳根子,赶紧拿出写满货物名目的纸,埋首于纸间,假装详读,不敢再抬头看她一眼。
    宋悦:“……”这学鸵鸟呢?她有这么可怕?
    趁着慕轻埋头的工夫,她给了王平一个眼神,在空中和他进行了无声的眼神交流。
    最后的扫尾工作她没必要再做了,不论用什么货物,只要是等价的都行,这笔交易就算完成了。时间不等人,事儿做完她就得开溜,要是等到司空彦带着陈耿回来,她八成就走不了了。
    “宋悦”这个身份已经被她堂堂正正在玄司北面前注销了,要是再在他们眼前蹦跶,她白在崖壁上趴那么久!
    一盏茶的平静之后,王平终于在她祈求的眼神下,点了点头。宋悦如释重负,借着去茅厕的理由起了身。
    在她撩开珠帘的时候,一身蓝衫的赵夙面容正经,理所当然地指着图纸,漫不经心地道:“司空家上次不是在魏国收了不少粮么,要么给我们贴些。”
    宋悦听到粮食,有点儿敏感,却又暗道自己多心。
    现在连续许久都没下雨了,粮价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商人嗅到其中商机,开始收粮,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她脚步微微一顿,正打算走,耳朵却又不由自主放尖了些,听见他们的交谈。慕轻没给理由,只是一句话回绝,而赵夙却对粮食不依不饶,甚至将她刚才谈好的卖绸缎的价钱收回,说若是粮食的话,可以以物易物,而且绸缎可以多送他们些。
    宋悦这才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商人现在着眼于即将猛涨的粮价上,是很正常的,但也没必要亏着自己……他这样相当于用低价的绸缎换司空家目前的市价粮食。
    所以说,王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刚才之所以坚持要她把价钱提高一些,是为了给对方造成一种心理落差,而他现在谈的粮食,才是他今天的目的?
    宋悦脚步拖慢了些,越听越是觉得有问题。王平要的好像不止是一点点粮食,而且也不太介意自己的货物……奇了怪,这根本不像商人所为。
    再联系慕轻对王平淡淡的恭敬意味,她不由得多想。
    或许,等回到宫中,一定要彻查这个人的商队……慕轻刚才叫他夙公子,应该名字里有个“夙”字。
    宋悦脚步一松,为了不引人怀疑,先折步往院子里的茅厕方向走,等走出他们的视线,才又找到了醉花楼的后门。
    【宿主既然怀疑,为什么不多调查一下?他要的可是粮食!粮食!一个国家的命脉!】
    宋悦:知道慕轻为什么一直拒绝吗?
    【哈?为啥?】
    宋悦:因为那些粮食名义上是他收的,实际上处置权在我。前些天我已经下令,让飞羽帮忙全部搬到官仓里去了。
    【……噗!难怪宿主这么放心!】
    宋悦:呵,这些刁民,还想玩过朕?再修炼个八百年都不够!
    她嘴角一勾,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后门。
    只是,刚踏出一步,看清之后,就缩了回来。
    ——醉花楼的后门与前门在同一条直线上,所以,在她走出去的时候,正在前门一辆马车前等候着的老鸨还奇怪地撇头看了后门一眼。
    那是一辆华丽的马车,再熟悉不过。司空彦穿着一身织金绮,正摇晃着从中走下,见门口的老鸨的动作,也下意识向她这边望了一眼。
    第137章 一顿分析猛如虎
    【噫, 宿主刚才不是很大胆吗, 怎么现在就萎了?半根脚趾头都不敢伸出去?】
    宋悦心虚得很, 想伸出脑袋向外张望情况,却又怕司空彦刚才看到了,在注意这边。思前想后, 还是弱弱地收回了脚, 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了几步。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还是先在树后等等, 如果没有脚步声过来, 就说明后门是安全的。如果有,那就赶紧另找其他方法离开, 路有很多, 就算从三楼包厢里跳下去也没问题。
    【喂, 那不是寻常路吧?你虽然内力够,但没有轻功啊!】
    宋悦:这点儿高度, 以我的内力还不会受伤,要是再高点儿, 那就不一定了。
    她在树后静静听着, 似乎听见了脚步声正往后门走来, 心下一紧, 立刻猫着腰悄悄往茅房里走, 心想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隐身衣拿出来穿上。
    只是,还没走进去, 就迎面撞上一个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
    李宗正低着头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刚一抬头, 就见到刚才坐在正东面桌的漂亮女人。之前来时只看见她一个背影,坐在宴席间,影影绰绰的又看不清楚,直叫人心里发痒。如今四下无人,借着还未散去的酒意,心里头不由得生出些邪念:“姑娘看上去有些面善……是楼里的人?”
    他假装没在宴席上见过她,到时候就算这事儿被捅出去,只要装作喝醉了酒,把她认成醉花楼里的姑娘,当做误会一件便是。实在不行,就算负了责,娶回去做小妾,他也不亏。
    宋悦面色一黑。
    这人简直坏她好事。隐身衣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一定要在没人的地方才能拿出来,他这么挡住她去茅厕的路,她根本没地方躲。
    宋悦:要不我杀他灭口,再换上隐身衣吧?
    【杀人涨罪恶值,宿主你还想多在这个世界打几年工?】
    宋悦:……管理局的规定真是万恶之源!
    她恨恨看了李宗一眼,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在脑子里搜寻一遍之后,想起刚穿越来时,玄司北逼宫的画面,再联系姬无朝和自己的记忆,便串了起来。
    这个李宗简直是墙头草的代表人物,阿谀奉承倒是一把好手,从七品官一路升到五品,全靠洪全宝提携,明面上忠于姬无朝,却没干什么实事,最后玄司北的势力逐渐壮大,他又踹掉了洪全宝,抱他的大腿,暗中给玄司北传递消息,里应外合。
    因为他现在还只是个六品官员,没成天上早朝,所以根本没在她面前露脸,她肃清朝堂上的官员时,选的也是些品阶高的——于是,就放过了这条漏网之鱼。
    “面善……”她缓慢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对他展颜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或许在这之前,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那可不是……不仅见过,还是深仇大恨。
    然而宋悦笑容十分和蔼,没有丝毫杀气。在李宗眼中,分明就是对他逢迎。
    不过,也很好理解,这女人是王平带来献给慕轻的,没被慕轻看上,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在燕国怎么说也是个六品官员,既然是你情我愿,那何不享受这一桩美事?
    想到这里,他不由更大胆了些,伸手就去摸宋悦的脸:“莫非是前世的因缘,才让我们如此熟悉?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再续前缘,如何?”
    宋悦差点就忍不住动手,最后却只是闪躲了一步。
    宋悦:等我回宫,要是不折磨得他哭爹喊娘,我这皇帝就白做!
    【死鬼.jpg】
    这时,慕轻正匆匆带着一些人走进了院子,一面吩咐着:“少主回来了,不得怠慢!你们把院子清理一遍——刚才花妈妈看到的那个可疑人影,一定要揪出来!”
    司空少主的马车刚停在门前,他就听手下人说醉花楼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后门。他想到或许是不轨之人,不敢在少主面前出这么大纰漏,赶忙丢下与王平的生意,匆匆跑到院子里来,便看到刚才那位漂亮的“王姑娘”正和李宗站在一起,却没见到她们口中的可疑人物。
    护院们四散搜查,慕轻则径直向他们走来,挡开李宗意图不轨的手,将宋悦护在了一边,浅笑道:“李大人怕是喝醉了,这位是王平的人,不是醉花楼的姑娘。”
    李宗的脸色立马不好看了,只是,这位慕轻虽然年纪不大,再怎么说也是司空家的人,他就算再想要这个姑娘,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为了一个美人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太划算。
    宋悦递给慕轻一个感谢的眼光,心想司空家的管理果然严格,今天要是换做别人鬼鬼祟祟从后门走出,估计已经被慕轻带头拿下了。或许也有此次宴会上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的缘故,他们的防卫十分严密,这么快就出动了不少护院。
    她的余光瞥见,后门已经被人把守了,整座醉花楼,包括后面的几座小楼,以及假山与小池前,甚至是后边的竹林中,都零零星星派了一队队护院前去,如果没有隐身衣,大白天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穿过,是不可能的。
    要不,就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宋悦忽地低头,规规矩矩地跟在慕轻身后,回到了醉花楼二层。在赵夙惊讶的目光中,迅速撩开帐幔,重新坐了进去。
    司空彦竟然回来了……他都没写信和她说一声,也没第一时间回皇宫,反而来醉花楼是什么鬼!要不是刚才在门口花妈妈的态度,她都要怀疑他看上了这家的姑娘!
    如此说来,除了悦来客栈,这家醉花楼也是他名下的产业了,他刚才走路摇摇晃晃的,应该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不可能以那样的状态应付这些宾客,应该会让陈耿扶他去后面那座小楼里歇息——醉花楼毕竟是青楼,上面就算最雅致的包厢,他也不会去住的,这人看上去对谁都温和,实则挑剔又爱干净,受不了浓重的脂粉味儿。
    这样一来,有纱帘遮挡的二楼,反倒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护院盯着,就算司空彦从她身边走过去,只要不拉开帘子,根本不知道里面坐了什么人。况且,二楼视野不错,以她的内力,完全可以听见下面人的动静,只等司空彦穿过一楼进入后院,她就可以借机让王平带她从正门光明正大地出去。
    宋悦暗暗打着小算盘,脚底下轻轻碰了碰赵夙:“那什么……王公子。刚才我不小心出了点儿事,没遁成,您就再帮我个忙,送我从正门出去呗?”
    赵夙用异样的眼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狐疑般低低在她耳边问道:“刚才他们说后门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现在还没抓到……不会是你吧?”
    “……”非要当面拆台吗!
    见她古怪的脸色,赵夙猜到了几分,竟然低低笑了出来,连语气都染上了几分笑意,小声道:“想不到,你跑路的速度还不慢。”
    宋悦没好气,睨了他一眼。
    “行,行。说正事。”在她的目光下,赵夙才敛了敛肆无忌惮的笑意,将一张图纸放在了她面前,摊平,在她耳边道,“想让我带你出去,可以——不过,得帮我把司空家的粮食拿到手。”
    宋悦眸光微微一暗,抬头看着他的脸,有意试探道:“如今粮价已经够高了,绸缎却还能涨,这赔本的买卖……你不是商人吧?”
    赵夙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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