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瑟暗暗翻了个白眼。
    朱见深安抚性地拍了拍万贵妃的手背,目光再次转向了文京墨:“你就是江湖上盛传可算尽天下万事的鬼算书生文京墨?”
    文京墨敛目颔首:“是江湖朋友谬赞。”
    “好——朕今日有一事要请你算一算。”
    “皇上吩咐。”
    “三日前,泰山地震,朕想让你算一算这地震的缘由。”
    “草民遵旨。”文京墨叩首,又抬头道,“只是草民卜卦,还需要几件东西。”
    “怀恩。”朱见深吩咐,“听文先生的吩咐。”
    怀恩忙上前:“是,皇上。”
    文京墨低声对怀恩吩咐了几句,怀恩便领着两个小太监出门,不多时,又带着一队太监抬回了一张红木案回来,桌上还铺了一张六尺长的黄娟。
    文京墨踱步走到桌案之后,双目如狐,淡淡扫了尸天清、郝瑟和舒珞一眼,道:“烦请三位为小生护阵。”
    “是,文先生。”三人立即心领神会,分别站在了文京墨的十步之外,尸天清居左,舒珞居右,郝瑟在后。
    文京墨从腰间解下九如珠盘平擎过头,提声道:“皇上,草民开始卜卦了。”
    朱见深:“嗯。”
    文京墨左手托住珠盘,右手按住碧玉珠,慢慢阖眼,口中开始喃喃低语:
    “天地乾坤,九如算珠,概卜天下,五岳泰首,震地天动,缘自为何,听我九如,珠算九天……”
    声如咒语,珠响清脆,碧衣书生立于大殿中央,容色胜玉,眼睫低垂,随着嗓音渐渐升高,碧虚衣袂无风而动,烈烈震荡,将文京墨一副神容衬托得愈发高深莫测。
    万贵妃绷圆双目,朱见深略显惊诧,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九如珠卜,卦天震地!”
    文京墨猝然睁眼,大喝一声,手中九如珠盘啪一声直指向桌面,霎时,衣袂狂舞,黄娟腾空,万条霞光从文京墨身后迸射而出,在六尺黄娟之上喷出了四个大字:“应在东宫”。
    朱见深猛然坐直身形,万贵妃脸皮剧烈一震。
    “告天意——”文京墨长呼一声,慢慢落下九如珠盘,黄娟也仿佛受到召唤,轻飘飘落在了桌面之上。
    “请圣上御览。”文京墨等人跪地叩首。
    怀恩立即上前,双手高捧黄娟送到了朱见深面前。
    朱见深细细看着上面的红字,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皇上——”万贵妃刚要说话,却被朱见深抬手制止。
    “文先生,这四字何意?”
    文京墨头颈低垂,双手插袖高举过头:“就如圣上所见,此乃上天示警。”
    “示警,示什么警!依本宫所见,你们就是一帮江湖骗子!”万贵妃勃然大怒,腾一下站起身,厉喝道,“来人,还不速速将这几个骗子拉下去凌迟——”
    “贵妃!”朱见深骤然提声。
    “皇上,这几个人,分明就是妖言惑众——”
    “贵妃不可对文先生无理!”
    朱见深的脸色沉了下来。
    万贵妃神色一动,慢慢坐下了身,眸光冷冷扫过座下四人,容色阴冷。
    “文先生,这示警何解?”朱见深定定看着文京墨道。
    文京墨抬头,定声道:“天家之事,唯有圣上决断。”
    “呼——”朱见深长长叹了口气,深深靠在了床头软垫之内,一脸疲惫,“都下去吧,朕要好好想一想……咳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突然就是一阵剧咳,而且越咳越厉害,俨然有要将心肺脾肾都咳出来的阵势。
    “快、快传太医!”怀恩大叫。
    “去请白院使!”万贵妃起身命令。
    “传白院使!”怀恩又喊,“端水过来,还有止咳丸呢!”
    一时间,冲出大殿请太医的,端水取药的,给皇上顺气的,合着万贵妃的怒喝和朱见深的剧咳,将整座大殿折腾的乌烟瘴气。
    郝瑟、尸天清、舒珞、文京墨四人贴边站立,对视一眼,同时保持沉默。
    “郝少侠,尸大侠,舒公子,文先生,有劳四位了。”怀恩抽空走过来,低声命令一个小太监,“带着四位速速出宫。”
    郝瑟等人向怀恩一抱拳,随着小太监快步走出,刚到大殿门口,就见另一名太监领着一个身着官袍的太医急匆匆赶了进来,正好和郝瑟等人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郝瑟突然福至心灵,偏头看了那太医一眼,恰好同时,那太监也看向了郝瑟。
    四目相对,三白眼爆丝,那太医的五官容貌犹如一朵烟花在郝瑟脑中炸开。
    白皙的皮肤,似笑非笑的双眼,那分明是——
    *
    “是白苏,云隐门的大弟子白苏,肯定就是他!”禁宫外,郝瑟一登上马车,就迫不及待对身侧三人低声道。
    “白苏?”尸天清看了舒珞一眼,“难道他没死?”
    舒珞眉头深锁:“云隐门废墟之中,的确未寻到白苏四位师兄弟的尸身……”
    “呵呵——”文京墨突然笑了起来,“难怪,皇上突然病重,想必正是这四人的手笔……”
    “难道,万贵妃的容貌,也是因为白苏他们帮忙炼制了瑰珀?!”郝瑟惊呼。
    “定是如此,否则,白苏怎会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爬上了太医院院使的高位?”文京墨道。
    “可是瑰珀——”尸天清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舒某在大殿之内,闻到万贵妃身上散发出一种腥臭腐味,就算用浓重的熏香也盖不住,而且——” 舒珞顿了顿,“那个味道,和之前宋颂——不,和春罗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等一下,宋颂不是因为他胆小尿裤子才——”郝瑟说了一半,豁然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故意用尿骚味盖住那种腐臭味……”
    “当时舒某不明白,如今想来,怕这就是——瑰珀的后遗症吧。”舒珞摇头道。
    “呵呵,表面光鲜亮丽,可肌骨之中早已腐烂变臭,难怪春罗舍弃了的瑰珀,转而去寻什么金丝蛭。”文京墨冷笑。
    “等一下,那也就是说,万贵妃的身体也已经——”郝瑟瞪眼。
    舒珞叹气:“腐臭刺鼻,命不久矣。”
    *
    三月后,舒珞一语成谶。
    成化十九年七月,万贵妃暴毙而亡。
    据昊申传出的小道消息,说万贵妃死后不到一个时辰,全身肌肉腐烂,恶臭熏天,几乎无法辨别尸身。
    对此,郝瑟的评价是:遗臭万年。
    万贵妃死后,天子下旨,全国大丧,所有娱乐活动全部禁止。
    但实际上,天下愿意为万贵妃服丧的人,怕是屈指可数,更多的人,则是心中狂喜不已。
    而唯一一个真正痛不欲生之人,此时也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
    朱佑樘站在天问大殿门前,长长吸了一口气。
    怀恩垂头束手:“太子殿下,皇上已经久候多时了。”
    朱佑樘点了点头,迈步行入殿门。
    一月前还高悬的层层叠叠的幔帐,以及那令人作呕的香味,皆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四墙和一排排燃亮的火烛。
    随着朱佑樘走入,所有的火烛剧烈一晃,又归于平静。
    大殿尽头,朱见深一人靠坐黄金龙床之上,凝眸眺望床尾高挂的一张画像,那上面,是一个锦衣玉袍的女子,发髻高挽,眉眼带笑,嘴角眉梢皆是绵绵情谊,和那个容色阴冷的万贵妃判若两人,可五官容貌又偏偏一模一样。
    朱见深就这般呆呆看着那画中人,仿若痴了一般。
    朱见深垂眼,抖袍跪地叩首:“皇儿参见父皇。”
    “太子来了……”朱见深朝朱佑樘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是。”朱佑樘迈步走到床边,坐在了床沿之上。
    “她漂亮吗?”朱见深指着画像问道。
    朱佑樘垂眸:“贵妃容貌,自然不凡。”
    朱见深笑了起来:“对,贞儿是最美的,我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天底下最美的。”
    朱佑樘沉着眼皮,未做声。
    “可是,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年纪太大,身份太卑微,配不上一个皇帝……”朱见深痴痴望着画像,“可是,你们不知道,不论我是不是皇帝,她都愿意爱我伴我,只有她,是真心对我,真心爱我……”
    “你知道吗,在我心中,只有她才配得上皇后的尊位,也只有她的儿子,才是我的太子……”
    朱佑樘眼皮动了动,又归于平静。
    “可惜,贞儿的孩子,就那么没了,以后,再也没有了……”朱见深眼眶隐隐泛红,“无论我怎么宠她,爱她,她却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可怜的贞儿……”
    “父皇和贵妃情比金坚。”朱佑樘面无表情给了一句评价,“只是,子嗣乃是天意,强求不得,父皇莫要太过介怀。”
    朱见深眼皮一动,首次将目光放在了朱佑樘身上,点了点头:“太子长大了……”
    “父皇过奖了。”
    “喜怒不形于色……你比我更像一个皇帝……”
    朱佑樘迅速跪地:“父皇言重了。”
    朱见深再次看向万贵妃的画像,沉默良久,出声道:“传朕旨意,废除殉葬制度,以后妃嫔太监皆无需陪葬。”
    朱佑樘豁然抬头,一直无表情的俊秀容颜之上,第一次出现了惊喜之色,重重叩首:“父皇仁德!”
    朱见深点了点头:“回去吧,让我和贞儿单独待一会儿。”
    “皇儿告退。”
    朱佑樘起身退离,就在踏出殿门前的一刻,身后朱见深突然唤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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