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锁舌悄然离开锁芯发出一声轻而短促的微响起, 他就从浅眠中惊醒,猝然睁眼。
    顿了几秒后,门才被缓缓拉开一条细缝,拖长了的吱呀声携着谨慎和迟疑,房内透进一指宽的光带。
    他斜靠在床头,注视着那条光带逐渐拉宽,听着胸膛里按捺不住矜持而欢呼雀跃的振动, 唇边扬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
    然后,在期待中,林谙对上那双大抵称得上温柔的眼睛, 心上一热。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被抓包后明显有些讶异,瞳孔微微紧缩,愣了一下便快速眨了眨, 生拉硬拽地瞥向别处。
    “你醒着啊。”眼睛的主人半边脸还掩在门后,犹豫着是进是退, 干巴巴地道,“打扰到你休息没?”
    林谙没说话,只拥着被子,眼珠不错地摇了摇头。
    陆惊风没见过这样的林谙,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的缘故,那张脸上惯常的嚣张与凌厉荡然无存,有点憔悴,眉眼间换上安静, 平时总精致地抹着发蜡各种臭美支棱着的黑发这会儿柔顺地落在额前,在台灯下漾着圈圈光晕,把整个人衬得前所未有的乖巧。
    陆惊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滑进门的,随后理智拉住他想往床边走的腿,于是就势靠在门板上,隔得远远地问候:“身体还好吗?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总觉得冷。”林谙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胸口疼。”
    其实这些都不算事儿,但他就是想说出来,好博取一点同情分。
    “你爹往你心口生生扎了一刀,不疼才有鬼。”陆惊风只手插在裤兜里,里面有张十块钱钞票,被他翻来覆去地交叠展开,“心也是真大,万一失手,刀口哪怕是偏差一厘米,你都有可能一命呜呼。这要是正常人在一边儿看着,得吓死,直播谋杀亲儿子,多新鲜呐。”
    “不会失手的,林观主心狠刀也快,稳着呢。”林谙偏过头,眼眸晶亮,“怎么,吓着你了吗?”顿了一下又嘻嘻傻笑着,补充道,“为我担惊受怕,怕我就这么死了?”
    陆惊风蹙起眉毛,理不直气也壮:“当然怕,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这个当组长的难辞其咎。之前假死就把我折腾得够呛,可别再来一回了,求林少收收神威,在下年老体衰,光是想让心脏维持蹦跶不骤停都嫌吃力。”
    “哦——”林谙拖长了调子,吊着眉梢看他,“只是因为你是组长。”
    “啊,不然呢?”
    兴许是对方的视线开始隐隐现出咄咄逼人的态势,陆惊风不自觉地后仰,脊背与后脑勺一线,紧贴着门板,就这样还嫌退得不够,使劲碾了碾,坚硬的脊柱骨挤兑得有点疼。
    连他自己,都觉出自己肢体语言的僵硬,遑论语气里浓烈的防备,他有些恼,怪林谙把话挑明了,彼此相处起来都很尴尬。
    林谙笑了下,没再往下接这茬,他按住胸口咳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不远处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再发声时声带如同被生生撕裂,喑哑不堪:“能帮我换杯热水吗?”
    陆惊风打小吃软不吃硬,心里又对林谙伤势的轻重程度没底,看他这副羸弱的样子只以为真的虚到拎不动水壶,一个不忍,连忙背叛了相依为命的门板,直直就奔着床边去了。
    倒水的间隙,林谙的咳嗽声骤地加剧,惊天动地花枝乱颤的,简直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把陆惊风咳得手一抖,眼皮打颤,一杯水泼出去半杯水,咧嘴无声地嘶了一下,满手湿淋淋的好不尴尬。
    林谙原本弱柳扶风般娇滴滴病恹恹地倚在床头,见状,也顾不得装残废了,蹦起来就捉住陆惊风的手,翻来覆去左右细瞧,一不小心暴露了中气十足的精气神:“烫着没?怎么这么笨手笨脚!”
    “没,这壶里的水只有五成热。”陆惊风摆摆手,扯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擦,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擦完反应过来了,眼睛一瞪:“我看你这不是行动自如手脚挺活泛的吗?咳啊,怎么不继续咳了?”
    四目相对,林谙红着眼睛,嘴一撇,手握成拳抵在唇边,戛然而止的咳嗽声顿时又死灰复燃了。
    陆惊风:“……”
    “行了,就算装的,咳多了也肺疼口渴,喝水吧。”他哭笑不得,把水杯放在林谙一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转身欲走。
    还没成行,腰间多出一条胳膊,一绞一收,顺势往后勾带,失重感随即而来,陆惊风按着那条胳膊往上一折,受本能驱使的躯体硬是在那半包围的怀抱里调转过来,与偷袭者面对面压了下去,同时屈肘,扼住对方紧要的咽喉。
    “吱嘎——”柔软的床垫深深陷了进去。
    “又想做什么?”陆惊风的脸色说不上好看,温润的颜色褪去,绷着嘴角冷眼觑着林谙,像是在觑一只不知死活马上要升天的恶灵,“我记得早之前就警告过你,尽可能跟我保持距离。你这接二连三地凑过来,让我很难办,信不信我废了你?”
    凶凶的模样怪能唬人,但落在林谙眼里却成了小猫儿弓腰炸毛,用虚张声势以掩盖慌乱害羞。
    因为陆组长放这狠话的时候,根本不敢与他对视,耳朵尖也悄没声儿地红了,全身上下除了压制咽喉的手肘,另一只手青筋暴起撑在床上,使其他部位得以虚虚地凌空着,像是很忌讳身体上的直接接触。
    这让这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威慑的效果大减。
    林谙双手摊开,放在耳边,耸着眉,一副任凭发落的神态,“废了我也恕难从命。距离能产生美吗?保持距离能让你喜欢上我吗?要是能的话,我乐意勉强试试。”
    陆惊风看他的表情一言难尽,像在看什么令他头疼不已的疑难卷宗。半晌,卸了力,松开人翻身平躺,为案子奔波了一天,一碰到床他就软了骨头,累到只想躺,不想为了小孩的情感问题伤神。
    “喜你个大头鬼。”他抬起手,手背遮住眼睛,不满地嘀咕。
    林谙不依不饶,扭过脸,侧身撑头,注视着心尖上的人儿,面不改色地说着令人牙酸的情话:“我昏迷前很喜欢你,醒来后还是很喜欢你,而且有预感,明天依旧会喜欢你。这喜欢说出来早就超过两分钟了,无法撤回。陆组长要不,拨冗考虑一下?”
    陆惊风不作声,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实际上他什么也想不出来,脑子里像是过了电,神经元之间传递信息的树突全被电麻了,丧失了局部功能,暂时进入了萎靡的罢工状态。
    林谙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等串成完整的一句话了,他就忽然不明白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负责分饭的婆子也成天把稀罕你放在嘴边,但她是个恶心的变态,院里的小男孩如果不脱下裤子在她跟前表演甩鸟,不想方设法地舞出花样讨她开心,就没饭吃。
    小陆惊风有记忆以来,七情皆淡漠,唯有肚子饿是童年最深刻的印象,除了饿,还有一幕,就是那婆子手里掂着分菜的钢勺,阴阳怪气地斜睨着他,不耐烦地说出那句令人汗毛倒竖的口头禅:“脱不脱?婶子是稀罕你才想看你。”
    狗屁稀罕,去他妈的。
    “惊风?”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林谙唤人时试探性地稍稍提高点音量。
    对方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压着嗓子含糊地嗯了声,算是回应。
    那喉结精致又小巧,在灯下反着盈泽的光,再往下,是白衬衫微微凌乱的衣领,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一截锁骨和凹陷的颈窝。
    林谙眯起眼,顿时有些心猿意马,目光定住不敢再往下延伸。那层衬衫太薄,贴在肌肤上似的,粗放地勾勒出曲线,轻而易举就能意淫出底下掩盖着的光景。
    共处一室的时候,那种想与之亲近与之厮磨的渴望就越发强大,这是喜不喜欢一个人最直观最原始的判断方式。
    毫无疑问,林谙喜欢得更紧,他的手简直安上了自动追逐陆惊风的定位仪,一捕捉到目标就失了控,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陆惊风平稳的呼吸忽而一滞,肌肉如临大敌般紧绷起来。
    有只手不打一声招呼就猝然欺近,兴风作浪地拨了拨起他的耳垂,摩挲起来。
    指腹粗糙的触感无比清晰地顺着耳垂爬满全身,是云淡风轻地拍开这只手,还是突破下限痛殴手贱的伤残人士,陆惊风僵着,一时难以抉择。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自耳廓强灌了进来,直钻缩紧的心室:“想好怎么拒绝我了吗?没想好的话就先缓缓?当务之急是——你真好看,我能亲你吗?”
    “当然不能!”陆惊风淡然的假象被打破,连忙放下手睁开眼,强烈的逃生欲促使下,他蹭地逃离林谙身边,在顺溜的丝绸被单上滑出去老远,脊背抵着床头,伸脚就蹬在林谙肩头,差点将人踹下床。
    林谙用虎口钳住那只脚的脚踝,平衡住摇晃的身体,哑然失笑:“反应这么大?”
    陆惊风想起这人刚从昏迷中苏醒,忙收住力,但也不肯完全缩回脚,警惕地盯着他。
    林谙任由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手指有意无意地蹭了蹭那只脚的脚趾:“你是想报复我吗?怪我上回把你从床上踹下去?”
    “我什么时候被你……”话音起了个头,老干部记忆回笼,想起上回火毒发作时的情景,浑身一抖,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意识到这是个一直被忽略但从未真正被填平的坑。
    咳嗽一声打起退堂鼓,然而这会儿撤脚已晚,林谙双手捧起那只脚,架在肩头,自己俯身,霸道地挤进两腿之间。
    陆惊风被拉得往下一溜,折着腰翘着单条腿,姿势一下子就旖旎了,难堪得直教人想入非非,房间温度腾地上蹿。
    林谙蔫坏地掐了一把那劲瘦的腰,弯起眉眼:“那天又是扯我衣服,又是摸我屁股,贴我身上死活拽不开,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怎么,撩拨揩油够了本,这会儿就提裤子不认人了?”
    “揩油?”陆惊风气结,但理亏,闪烁其词,“意外,都是意外。咱揭过这茬好不好?”
    林谙却一点都不想就此放过他,咬牙切齿地继续控诉:“行吧,这些都是意外。那第二天不穿裤子,光不溜秋地跨坐在浴缸沿子上勾引我,也是意外?”
    陆惊风羞赧到失语,脸颊脖子臊成一片,红得能滴出血来,伸手就去捂林谙那张尽会歪曲事实的嘴,恨不得一拳打爆此人狗头。
    刚捂严实了,下一秒,又如遭雷劈般弹开,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再握紧拳头的时候,掌心一片濡湿。
    “你属狗的吗?爱好舔人?”
    那湿软的触感,几乎是一秒不错地,令他忆起五天前那条在他口腔里翻搅肆虐的舌头,脑袋里刻意屏蔽的感觉一开启,生理反应立马齐头并进,头皮陡地炸开了,尾椎上也漫出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第63章 第 63 章
    林谙的舌尖快而促狭地隐没进唇瓣间, 如同长于突袭的花蛇,一击得逞捕获了猎物便餍足地缩回洞穴中,整个动作出奇制胜且迅捷利落,只在苍白干裂的唇上留下点引人遐想的润亮水渍。
    “不属狗,我的身心,由内而外,皆属陆惊风私人所有。”林谙淡定地说着令人面红耳热的酸话, 压着眉眼,目光深邃,温情脉脉, 如同一切深谙其道的情场老手,自然流畅地吐出三个字,“你要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没羞没臊地吐露这些话的时候, 他的耳朵里鼓动着怎样沸反盈天的血流声,又是费了多大的气力, 才把过于露骨和放肆的视线从陆惊风的唇上移开。而他的身子本来就还虚弱,精神不济,做到这些简直筋疲力尽。
    在装模作样粉饰太平方面,陆组长显然稍逊一筹, 弓着身子直接成了个烫熟了的虾子,隐隐有把自己团成一团就地滚走的趋势。
    面对林谙没皮没脸的骚话更是禁不住抖三抖,条件反射般立即婉拒:“不敢要不敢要,法律法规保障任何公民生命、财产和人身自由的权利, 你只属于你自己,革命先烈用无数鲜血才打破吃人的奴隶封建制度,现代人权来之不易,你要懂得珍惜。”
    林谙:“……?”
    深夜情感类节目秒变普法专栏,陆直男的形象光辉灿烂。
    面面相觑,林谙憋不住,先行破功,用食指戳着陆惊风的脑瓜子笑骂:“你这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假正经的东西?还人权?”
    暧昧到凝固的气氛总算得到一丝缓解。
    “严肃点,我是真正经。”陆惊风耳朵尖发烫,浑身火炉一般,他蹬了蹬岿然不动的林谙,十分不满,瞪着喷火的眼睛控诉,“林少能稍微考虑考虑我这一把老骨头的辛酸吗?你再往前挤挤腰都快被你折断了!床那么大,分我一点呗?”
    他被禁锢在床头一角,双手不得已撑在墙壁上免得磕到头,脚蹬在林谙肩头,腰几乎被折到极限,被迫上提起来,僵硬地紧绷成一张弯弓,确实是个难堪又难受的姿势。
    林谙往下一溜,眼神瞬间化身流动着的滚烫岩浆,火辣辣地黏在了对方腰以下与自己相贴的部位,软软的,热热的,这时候如果往前顶一下,应该会很有弹性地……思及此,轰一声,他明显听到充在脑子里的热血全都急急掉头,欢快地呼啸着,往下奔流而去,激起很是禽兽的生理反应。
    这可不太妙,有点流氓。
    他讪讪地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就着跪地的姿势往后挪了两步。陆惊风逃出生天,连忙收腿往旁边一滚,便要起身。
    “别走。”林谙按住他,这次没用蛮力,“离凌晨一点还有近三个小时,躺下休息会儿。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陆惊风看了他一眼,这次竟也没挣扎,乖乖躺下了。
    林谙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镇压了小腹以下三寸处的暴动,酝酿了半晌,不想再无谓地兜圈子,开门见山:“第一个问题,鱼霄是谁。”
    身边人原本在窸窸窣窣蠕动着远离,倏地停下了所有小动作,像是磨尽了最后一点机油的齿轮锈在了原地。
    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埋在地底最黑暗的噩梦,一提及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从心理不适引发起一系列生理不适,陆惊风喉头泛腥,眨了眨眼睛,强行按捺住作呕的欲望,手心里还残留着林谙的口水,但濡湿很快被汗水代替。
    像是过了很久,或许也不久,沉默的时间总显得很长。
    齿轮重新转动起来。
    “他要了午暝的命,就在我眼前。”陆惊风喉结滚动,面上的表情是麻木的,“除了午暝,还有其他同事,前后共计缉灵师十三条人命。s级恶灵,喜怒无常,残暴索取无辜平民的性命,据不完全统计约上百条,缉灵局曾在全国下达通缉令,业内人士一旦遇上,无条件杀无赦。而唯一抓捕他的那场行动,是缉灵局有史以来牺牲人数最多、战况最惨烈的行动之一。”
    “行动的总策划兼执行者,很不巧,就是你眼前的我。”陆惊风仓促地勾了勾嘴角,低下头,睫毛轻颤,一闪即逝的笑容里倾泻出自嘲与苦涩,随之而来的自我评价字字珠心,“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自负轻敌,固执己见,骄兵必败。”
    林谙凑近了,展开他攥得死紧,泛白轻颤的拳头,一寸寸捋着痉挛的掌心肌肉,心疼极了:“抱歉。不想说的话不要勉强。”
    陆惊风闭着眼睛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它早就被公开钉在了耻辱柱上,避而不谈倒显得矫情,我也没那么脆生。那次行动两败俱伤,此后鱼霄也彻底销声匿迹,我一度以为他早就被焚灵业火烧得连渣都不剩,哼,没想到竟然苟延残喘至今,还妄想卷土重来再掀风浪。”
    “蟑螂等鼠辈,苟活的方法总是那般多。”林谙按摩着按摩着,假公济私地揩起油来。
    “也好。”陆惊风浑然不觉,他此刻的眼神被恨意淬得透亮,就像一把韬光养晦多年总算开光的霜剑,显出这些年来忍气吞声藏得极好的锐利和偏执,“我能挫他一次,就能挫他第二次。这回,我拼死也要睁大眼睛,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
    这话暗含决绝,林谙莫名胆寒,心室震颤,总觉得陆惊风正一步步滑向仇恨的深渊,他不得不用力抓住他的腕子,语气迫切:“你当初是不是早就猜到他没死透?”
    陆惊风低头盯着自己被攥紧的手腕,那块皮肤很嫩,边缘因为被虎口钳制而慢慢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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