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乖乖把东西放下。”
    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针尖挨着脆弱的皮肉,陈启星已经能感受到麦芒般的微微刺痒, 只要再推进一毫,刺痒便会转化为刺痛,鲜血滴落的一刹那即将迎来生机,他懊恼地嘶了一声, 在有限范围内偏转头颅,迎上一双在昏暗中粲亮如星子的眼睛,抱怨道:“陆组长可真会演戏。”
    “彼此彼此。”陆惊风早就褪下方才与林谙嬉笑打闹时的轻松,压着眉眼, 握着枪,全神戒备。
    那把枪还是张祺临走前硬塞给他的,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有鬼的人,比鬼还难防。
    此时只要陈启星手上有任何动作,沾了猪血的子弹就会带着高温,毫不犹豫地被推出枪膛,穿透太阳穴,了结一条恶贯满盈的性命。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陈启星却丝毫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语气闲散。
    “打从一开始。”陆惊风也不再兜圈子,敞开了回答,“鱼霄一身业障,性格乖张,视人命如草芥,三年前首次被缉灵局注意到就是因为他随性杀人,不知收敛。他在人间飘荡了这么久,直到三年前也只是一门心思地以捉弄和凌虐世人为乐趣,是个随心所欲,没什么想法的恶灵。怎么这一回出现,这鬼就凭空冒出个新奇的想法,又是从哪里得知了重塑肉身,起死回生的邪术?这中间,起码得有个像模像样的告知者吧?而这邪术无根无源,真伪莫辨,以鱼霄多疑骄纵的性格,必然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经过万般努力到临头却可能是假的邪术上,而他信了,还付诸了实践,说明他很信任那位幕后的告知者。”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人是我?”陈启星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我没有证据。”陆惊风实话实说,“我说的这一切只是建立在合理的推测上。据我调查,你陈启星,除了一个半路出走弃道从医的父亲,祖上三代皆正统茅山道,这个家族碌碌无为了两代人,总算等来一位天赋异禀的道术奇才。十二岁之前,你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而是一直都与祖父生活在乡下祖宅,直到祖父去世,才被父母接回城里。如果我猜得没错,就是那十二年,你在祖父的教导下,潜心钻研道学术法,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也在无意中得知了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禁术。”
    “遇到鱼霄之后,你就打算在他身上试一试。一方面,你少年意气,自负天纵奇才,明知不可而为之,一心想成为新一代道术传说的主人公;一方面,想必以你的能力,早就占卜占得自身是天妒英才的早逝命格,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个法术要是能成,后续你想用来自救,逆天改命。由此,当初不是鱼霄诱哄你,而是你主动找上了鱼霄,而他自始至终不过是你的一个试验品。星星,我猜得对不对?”
    陆惊风说话的间隙,林谙已经悄无声息地掠至陈启星的背后,卸了他的臂膀,夺下他手中的,以及剩余藏在袖中的银针。
    陈启星耸动肩膀,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收了无所谓的颜色,像是眼见大势已去,就明智地放弃了负隅顽抗,并且顺着陆惊风的话,心平气和地还原起事件原貌:“错就错在,我选错了试验品。”
    原来,陈启星三年前偶遇濒临魂飞魄散的鱼霄,本以为是个念力低微的小鬼,不足为惧,就动了豢养起来为己所用的心思。彼时鱼霄穷途末路,有人愿意拉他一把自然是乐见其成,且伪装得很是忠诚无害。
    陈鱼二人沆瀣一气,原本是互利共赢的合作关系,陈启星告知鱼霄有一禁术能助他重返人间,问他是否愿意一试。鱼霄是活了几百年的鬼中人精,而陈启星说到底,不过是一未成年的小屁孩,再怎么少年老成,其城府在鱼霄面前都显得有些稚嫩了,其意图一出,不啻于与虎谋皮,作茧自缚。
    以鱼霄的心气,怎么甘心被利用,当个炮灰试验品?套取邪术的所有过程与步骤后,便第一时间选择了背叛。趁其不备封印了陈启星的法力,夺取了他的身体,日日凌辱他的心智,并独自按照原先的计划,一步步实现理论上可成的禁术。
    “他到底是个恶灵。”陈启星幽幽地叹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早该明白的。原先就是我引狼入室,他如何对我我都认了,不过是自食其果。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出手就害了我的家人。如此一来,不灭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照你的说法,我们还算目标一致。”陆惊风从他太阳穴上缓缓挪开黑洞洞的枪口,面上却还是一样的寒凉,“可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故意引我们来这里,找到这个奖杯——”
    “你猜的没错,它不是阵眼法器。”陈启星坦陈,“这个阵也根本没有什么阵眼法器,里面装着的,是能把迷阵变成杀阵的转捩法器。”
    他掀起眼皮,目光冷然,直勾勾地盯着陆惊风:“三垣四象落魂阵,魂不落阵不破。”
    “你是说,若想出这个阵,一定要先有人送命?”林谙总算理清了头绪,“站在你的角度,目前只有我们三人,我跟陆惊风关系不一般,必然不会自相残杀,自然而然,余下的你就可能成为唯一的牺牲品。你怕到时候我俩联手,你势单力薄胜算不大,所以就先下手为强?”
    陈启星点头:“你说的,当然就是我的上上策。”
    “但你没这么做。”陆惊风此时已经把手枪重新别进了腰带,“你做了另一个选择,转换阵法。不管什么阵,只要不是那什么鬼落魂阵,就用不着死了人才能出去。”
    “陆组长好聪明。”陈启星露出一个有些少年气的笑,瘦得不成人形,右边脸颊居然还有一个酒窝,“这转捩法器是我盗墓的二叔偶然所得,被鱼霄夺走,当成了聚阴积怨的物件,用来聚集这小学里的亡灵,方便他炼成觅阳兽。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东西还能转换阵法,随手丢在这里,倒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它能聚阴积怨……”林谙莫名有点牙疼,“那它转变出的阵法,想必也不什么轻易能出得去的阵。”
    “刚刚我就说了,它只能转出杀阵。”陈启星也颇有些无奈,“杀阵的难度系数如何,我也不知道,毕竟没人会用自己的刀捅自己,就为了试试这刀有多快……当然,你们要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请便,我二话不说,肯定配合。”
    陆惊风:“……”
    林谙:“……”
    两秒钟后,二人异口同声:“试试吧。”
    此刻三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暂时达成了表面的和解。此后很久,林谙想起这档子事,还问陆惊风,当时为什么就信了陈启星的一面之词,万一对方从里到外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借转阵的说法暗算他们呢?陆惊风是这样回答的,那年的陈启星满打满算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他姓陆的还在当非主流飙车党,傻缺又烂漫,冲动又勇敢,他不是相信陈启星,而是在赌,赌注全都压在了良知未泯的二十岁。
    他当时在陈启星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点东西。
    卸了的臂膀被林谙粗鲁地重新接上去,银针刺进食指指腹,一粒粒鲜红饱满的血珠滴落在到奖杯上,如同能够销金蚀骨的浓硫酸,血珠滚到之处,奖杯肉眼可见地逐步融化,露出里面一根泛黄的玉简,玉简周围萦绕着一层不散不化仿佛凝固着的黑雾。
    陆惊风抚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这东西看着有点眼熟?”
    林谙小声提醒他:“陈景福从祖坟里刨出来的,后来又跟陈启星一同消失的那个,张祺给我们看过照片,茅楹说这东西像死人牌位。”
    “哦……”陆惊风依稀有点印象,他心率有些高,这根玉简给他的感觉很不好,有一股极为不祥的气韵。
    “那个……”他忍不住开口,问陈启星,“以前你使用过它吗?”
    陈启星端坐如钟,双目微阖,嘴里碎碎念,所念咒语陆惊风前所未闻,像是在说一门外语,听语气,又像是在和浮在他面前的玉简进行深度的灵魂沟通。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陆惊风的问题还是怎么着,他没回答。
    “我猜他这也是第一次用。”林谙揣测,神情复杂。
    玉简在咒语的催动下,慢慢旋转起来,它周围凝固着的黑雾也流动起来,渐渐往外发散,很快就在整个走廊的目之所及处弥漫开,由淡转浓,直至连手电筒十分具有穿透性的射光也变得黯淡。
    陆惊风逐渐看不清一米内的陈启星,但身旁的林谙却格外显眼,显眼得不正常。
    仔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清跑了出来,逡巡在林谙身周。由此一来,那些黑雾在靠近林谙时,就被一层煞气狠狠荡开,以至于他俊美的面庞没有蒙上半点阴霾。
    林谙紧盯着他,忽然张口急急地说了句什么,声音还没被耳朵捕捉到,眼前骤然一黑!
    陆惊风下意识想去拉林谙的手,可没等有所动作,身体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脚如陷万顷流沙,整个人急剧坠落。
    第81章 第 81 章
    下坠的过程中, 陆惊风张开双臂四处摸索,竭力想要攀住什么好减缓坠落的速度,但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茫茫,入手滑不溜秋,似乎是身处铜墙铁壁围成的铁桶之中。
    所幸这个桶并不深,很快,砰地一声巨响, 背部重重砸在了地面上,脊椎的一截迅速传来剧痛,他只顿了一秒, 口中并未溢出任何呻吟或痛呼,随即敏捷地侧身翻滚,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
    小手电在失足坠落时已然脱手,这会儿不知所踪, 林谙和陈启星也都与他失散。
    出师不利。
    陆惊风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朝前试探着跨出两步,立刻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敢再动。
    五感尽失,唯听力得以幸免, 他静心凝神,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但在一片死寂中,尤其周围还蛰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敌人离你或许仅咫尺之遥时,这点听力非但半点好处没有,反而加剧了恐慌,营造出此处只有你一人的孤立无援的处境。
    陆惊风伫立着,细细地辨听感受,浓墨般的黑暗如窒息的沼泽,加上不祥的寂静,达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坚持了十分钟,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在掌心腾起微弱的业火,用以照明。
    蓝色火光蹿起的刹那,他猛地瞧见前方一对墨绿色的眼睛,在暗处散发出幽寒森然的冷光。惊吓之下,心率暴涨,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鼻息间已经退出几丈远,全身肌肉骤然紧绷。
    沉默对峙了数秒。
    “你是谁?”
    苍老缥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似乎是眼睛的主人在发问。
    “你又是谁?”陆惊风不答反问。
    那双眼属于兽类,墨绿的眸子金色的瞳仁,隐没在黑暗中的身体看不清轮廓,此刻那原本圆睁的瞳仁压缩成一条线,传递出一股不悦的危险气息。
    声音继续响起,这次问的是:“你畏惧什么?”
    这种主动暴露弱点的问题陆惊风自然不会傻到去回答,他变换了一种站姿,显得自己更挺拔自信:“你是被困在这杀阵中,还是你本身就是杀阵的一部分?”
    “不知所云。”眼睛的主人隐隐开始不耐烦,重复道,“你畏惧什么?”
    陆惊风觉得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索性咬紧牙关不说话了,举着业火四照,寻找起出路。
    那双瘆人的眼睛却不罢休,围着他从左飘到右,又从右飘到左,问了几遍无果后突然咦嘻嘻地奸笑起来:“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心里咯噔一声,那双眼睛快得没影,嗖地掠至跟前。
    真正的四目相对,距离近到睫毛一颤就能扫到对方,有腥热的风扑打在面门,陆惊风大骇,掌心的业火剧烈抖动了两下勉强维持住,他想后退躲避,但双脚仿佛生了根,无法动弹。
    只见那双眼睛里的瞳仁竟顺时针缓缓转了起来,陆惊风心知不妙,得赶快移开视线,但全身上下无一处毛孔听理智使唤,他状似魂不附体地盯着看了一分钟,倏然软倒。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
    暖黄色的床单,被角有一滩洗不掉的淡淡茶渍;赛车形状的闹钟,上面的数字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五;伸手一摸枕头底下,不出意外地抽出一本《遇见未知的自己》,书签夹在第五章 。
    是自己家没错。
    他疑窦丛生地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薄薄的家居服被打个透湿,黏糊糊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分外不舒服。
    坐了一会儿,他又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揉了揉酸疼的腰,探手在被窝里摸索了一阵,找出一只龙图腾玉匕首,就是它抵着他后腰硌了一整晚?
    陆惊风望着玉匕首一角上微小的缺损出神,刚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他惊魂甫定,猛烈有力的心跳犹震得他肋骨发疼,并且脑袋似有千斤重,里面混沌不堪,记忆里有一片区域失了鲜活,呈现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抱着脑袋苦思良久,无果,手中的玉匕首温凉细腻,握久了,丝丝凉意沁入心脾,稍稍能抚慰些许焦躁。
    传家宝倒是在,人呢?
    举目四望,房里空荡冷清。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一颗银发飘逸的脑袋鬼鬼祟祟探了进来。
    “师父?”陆惊风起身下床,“你怎么来啦?”
    他对陆焱清自作主张的到来并不奇怪,早先买下这座小公寓的时候,他就第一时间把家门钥匙邮寄给了对方,彼时陆焱清还正在欧洲某国坑蒙拐骗,花前月下,收到钥匙也没说回个信。
    “别提了。”陆焱清一脸背晦样,他手里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滋溜滋溜吃着,“魏灭绝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到处堵我,师父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唯一的爱徒了。小风,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为师煮了一锅面,分量管饱。”
    陆惊风没胃口,摆了摆手,他开口就想问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了,默默怔了半晌,眼神茫然。
    “傻小子,发什么愣呢?”陆焱清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儿,把他的魂叫回来,“今天这面你不吃也得吃,师父难得展露厨艺下一碗长寿面,铁树开花千载难逢,你好歹给点面子。”
    陆惊风歪头:“师父你生日?不对啊,你生日是在大冬天,这连三伏都还没过呢。”
    陆焱清看傻子一样地看他,过了三秒,叹气:“关我什么事儿?你该不会连自个儿生日都忘了吧?哎呦,我可怜的徒弟成天都过得什么艰难困苦的日子哟,爹不疼娘不爱的,幸亏还有个师父。”
    陆惊风开门去洗漱,闻言愣了愣,掐指一算,还真是自己生日,干巴巴地揶揄:“我这不平时忙嘛,再说了,您哪年记得过我的生日?”
    面对奚落,陆焱清不以为然:“以前那是因为我要记的特殊日子太多了,这个的恋爱百天纪念日,那个的月事。脑容量有限……”
    陆惊风:“……”
    冲完凉,面无表情地吃完一碗没有油盐还带着点诡异甜味的面,他开了罐冰啤酒,就窝进了沙发看起书。
    啤酒喝了一半,他才想起养生大计,于是去厨房翻出放了没有一万年也有八千年的枸杞,拈了几颗放进啤酒,回去继续看书,放在手边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
    也是,他好像没告诉过他自己的生日。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梦里也有点失望。
    下午四点的时候,门铃响了,一开门,是茅楹跟张祺,手牵着手,一个提着粉红色的生日蛋糕,一个抱着瓶红酒,红酒上还扎了蝴蝶结,怪正式的。
    “生日快乐啊风哥!”茅楹把手从张祺手中抽出来,献宝一样把蛋糕盒子塞进陆惊风怀里,顺带制止了他满是疑问的小眼神,主动交代,“昨天晚上的事,都是酒精惹的祸,先处着试试。”
    陆惊风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把她让进屋,笑看张祺。
    张祺一脸娇羞小媳妇样,摸着后脑勺幸福地傻笑:“大致情况就是那样。嘿嘿。哎呀风哥你别这样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革命成功了啊张同志!”陆惊风露出慈父般的笑容,拍起他的肩膀,“任重而道远,楹楹脾气不好,被欺负了就告诉风哥,风哥替你出头。”
    “给谁出头?谁不知道全天下你最护短?”
    门即将关上之前,一只脚赶紧挤了进来,林谙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捧着玫瑰花,气喘吁吁地进来:“到时候张队要是告状,说茅姐欺负了他,你保准儿拉偏架,又没出轨又没家暴忍忍就过去了,还能离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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