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面的人坐着轮椅,舒秦远远一瞥,只觉得这男人目光很锐利,然而脸色蜡黄,像是生着重病。
    推轮椅的是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藕粉色大衣。
    这女人迤迤然逆光而行,耳坠上的光芒忽明忽暗。
    舒秦走着走着,脑海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这行人径直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舒小姐,你好。”
    开口的是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
    舒秦错愕地看着对方,这人站在轮椅后面,微胖身材,穿一身厚呢西装。
    女人黑色披肩长发,身材窈窕,单从背后看,会误以为她只有二三十岁,但是打了照面才看得出,尽管精心保养,这女人眼角和嘴角早有了岁月的痕迹,看着至少有四十五六岁了。
    再看轮椅上的男人,年龄介乎五十到六十之间,身材高大,眉目也俊朗。重病使得这人脸庞极其憔悴,但轮廓依稀有种熟悉感。
    舒秦轮流打量这几个人,表面上还算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就听刚才的中年人说:“因为某些特殊的缘故,我们没打招呼就来跟舒小姐晤面,还请舒小姐别见怪。”
    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舒秦:“在下姓陈,这两位,是禹先生禹太太。”
    舒秦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意识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几秒,略一迟疑,从对方手里接过。
    字体在眼前跳跃,头衔是某跨国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舒秦不知道自己脸色发白,只知道心里泛起轻微的不适感,到底找过来了,还是以这种不告而来的方式,连她都会受到这样的冲击,难以想象禹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轮椅上的男人靠着椅背静静看舒秦几秒,开口了:“我是禹明的父亲,禹学钧。”
    他有点恹恹的,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像正常社交场合那样主动跟舒秦握手,只能稍稍欠身。都病成这样了,还能看出往日精明强干的那种风度。
    在他自我介绍时,那个女人安安静静待在一边,很识趣没开口。
    舒秦避免让自己端详那个女人,却无法不看禹明父亲,这回看得仔细,才发现父子俩只是轮廓有点相似,就五官而言,禹明显然更像卢教授。
    她沉浸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久久没接话,禹学钧并不介意,做了个抬手的姿势。
    陈先生取出一个礼盒,笑着说:“禹先生听说舒小姐是禹明的女朋友,特地给舒小姐带了一份见面礼,长辈的一点心意,还请舒小姐笑纳。”
    说着将礼物送到舒秦面前。
    舒秦这才回过神,没接,淡淡说:“谢谢禹叔叔,不过我想不用了,不知您专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禹学钧端详舒秦,毕竟太年纪,礼貌归礼貌,这孩子没能掩藏眼里的抵触情绪,他没强迫舒秦接受这份礼物,微微点头:“可以叫你舒秦吗?”
    舒秦抿了抿嘴。
    禹学钧微提嘴角:“来得冒昧,禹叔叔再次向你表示歉意。“礼堂涨潮般涌起掌声,禹学钧的注意力被这动静所牵引,忘了往下说。
    按照流程,可能是某位重要人物要上台致辞了,科技进步奖不仅是济仁内部的比赛,市领导和卫生系统的领导也会参与评选。
    禹学钧侧头听了一会,有些失神:“这些年我虽然人在美国,但是无时无刻不关注禹明,现在亲眼看到他出落得如此出色,我这做父亲的感到很欣慰。”
    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舒秦目光一抬,那女人像是想起了自己车祸的儿子,抚着手臂快步走到一边,望着窗外,神情凄楚。
    舒秦脑海里浮现卢教授的模样,跟这个头娇小的女人比起来,卢教授更高挑也更有风度。
    禹学钧:“我知道禹明今晚会参加比赛,为了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特意挑这个时候来找你。”
    舒秦一愕,难怪来得这么巧,看来他们早就做过调查,知道禹明这几天总和她在一起。
    “我不太清楚你们学校的事。”禹学钧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这种比赛在你们济仁系统是不是很有影响力?”
    舒秦不得不承认禹明的父亲很擅长找切入点,点点头:“对。”
    “禹明做的什么课题?”
    “癌痛相关。”
    禹学钧突然咳嗽起来,一咳嗽就愈发显得精神不济。那女人吃了一惊,忙又“哒哒哒”走回来,弯下腰,替禹学钧拉高毛毯,动作轻柔又富有耐心。
    禹学钧摆摆手,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喘息。
    舒秦这才注意到禹学钧的手臂上还留着化疗专用留置针,他状态很不好,才说了几句就开始了漫长的休息。
    陈律师适时插话:“舒小姐,想必你也都看到了,禹先生现在身体状况很不理想,我们这次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因为种种原因,禹先生没能将禹明带在身边抚养,但是禹先生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跟禹明修复父子关系,刚出国那几年,他几回要将禹明办到美国去,可惜禹明对他父亲的误会太深,不论谁劝说都不肯接纳这建议。
    “禹先生考虑到禹明年纪还小,紧张的家庭氛围也许会对禹明的成长带来更不利的影响,于是,权衡再三,只得暂时放弃了这打算,但是禹先生没有一天不关注禹明的动态。”
    他说着,将手中的透明文件夹举了起来:“舒小姐你看,这是禹明高中时的成绩单,禹先生因为想念儿子,把这些成绩单悉心保存了这么多年。”
    舒秦看着文件夹里的那叠东西,顶上一层的确是本市某高中某班级的成绩单。
    陈律师举着这东西走到她面前,她出于礼貌只得接过,不小心瞥见对面女人大衣上闪耀的钻石胸针,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尖锐地抽痛,保存得再不错又如何,禹明父亲这么多年没有回国找过儿子也是事实。在他们一家人共享天伦之际,禹明也许正被无边的孤独感所吞噬。
    要不是对父亲的恨意太强烈,禹明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禹先生虽然不在国内,但时刻准备提供做父亲所能提供的帮助,这些年禹明的一举一动,包括当初高考填报志愿,毕业顺利留校,乃至在一院附近置业,禹先生都一清二楚,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就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最难修复的也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可是血浓于水,哪怕相距再远,做父母的怎能割舍掉对孩子的牵挂。”陈律师叹口气,“舒小姐,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再难解的结也有解开的一天,禹明现在是济仁出类拔萃的医生,他每天在临床看这么多病人,我想他早就想通了一些事,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舒小姐一件事,请你说服禹明见禹先生一面,禹明误会了他父亲这么多年,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时候放下成见了,时间和地点可以由禹明来安排,最好能彻底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
    禹学钧休息得差不多了,一言不发望着舒秦,虚弱却强势。
    刚才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卢教授。
    舒秦咬了咬唇,将文件夹交还给陈律师,冲禹学钧鞠了个躬:“禹叔叔,我很同情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我没办法做你们父子之间的调解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您向禹明转达您的要求。”
    她没看那个女人,静静望着禹学钧:“您是病人,按理说我应该体恤您的情绪,但是我想说,禹明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我很爱禹明,想好好守护他,也请您,体谅他的感受。”
    禹学钧一动没动,那个女人倒是轻咳一声。
    这时礼堂里又传来掌声,舒秦笑笑:“禹叔叔,这次比赛对禹明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您没有别的话,我想我得进去了。”
    说完就将他们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到礼堂。找到座位坐下,她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太多情绪叫嚣着挤在胸口,让心脏胀要炸开,她看着讲台,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
    吴墨他们低声问她:“舒秦,要不要喝饮料。”
    舒秦心烦意乱,点点头接过:“谢谢。”
    “别说话了,轮到我们科了。”
    屏幕上显示,一院麻醉科这次一共选送了三个课题。
    潘教授和产房联合做的分娩镇痛相关课题——麻醉。
    林景洋的围术期心脏保护课题——麻醉。
    禹明的癌痛课题——疼痛。
    这时禹明上台了,不必说话,一站在那就光芒万丈,礼堂里沸腾起来,有掌声也有非议。
    舒秦紧张地调整坐姿,听到后面有人说:“我看还是林景洋那个靠谱一点。禹明那个如果不跟基层挂钩还好说,一跟基层挂钩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你我都去过基层,哪家基层医院能在三个月做出这个成绩,别说疼痛病房这种没效益的部门,产科普外科都不可能。”
    “就是说,禹明这几年在济仁风头正健,千万别为了一个科技进步奖弄点虚假病例,真犯不上。”
    “医院上下都讨论过好多次了,都觉得这个课题参加比赛不可思议。”
    舒秦咳嗽一声打断这些议论,禹明在台上沉稳地整理了一下话筒,冲主持人点点头。
    主持人突然说:“经过这几天评委会的讨论,这个课题可能会临时增加一位汇报者。”
    吴墨他们面面相觑,奇道:“增加汇报者?不是规定每人只有十五分钟时间吗,谁呀?”
    舒秦正觉得奇怪,前面某排有人站起来,这人健步如飞,在无数道惊诧的视线中迈上讲台。
    这人很眼熟,等他到了台上,舒秦才认出来,愣了一愣,清平县的刘主任。
    第95章
    刘主任这一亮相, 顿时引来礼堂不小的骚动。
    所谓的科技进步奖, 旨在“以精准医学惠及普通大众”, 参选课题不仅要体现出技术之“精”,更要考虑社会及人文关怀等多方面因素。
    政府会给胜出者的课题发放一笔奖励基金,相关部门也会在未来的一段时期根据项目组的意见在民众中开展科普工作。
    对于济仁人来说, 后一条奖励太富诱惑力,前前后后付出这么多心血, 谁不希望自己的研究得到更好的临床应用,自从公布消息那一天起,四家附属医院多名医生踊跃报名, 除了年轻一辈, 还有许多高职称的教授副教授。
    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舒秦昨天就看过比赛名单,为了体现“源于临床,归于临床”的宗旨,入选的课题既有前沿热点也有在临床沿袭了多年的传统课题。比如戚曼的导师汪主任, 报选的课题就是相对保守的“儿童糖尿病分子遗传学进展”。
    具体流程和比赛规则事前已经出过公告,突然增加一位讲课者的确不合常规。
    主持人是济仁基础学院的院长, 他德高望重, 面对台下的质疑,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先来做个介绍,这位是清平县人民医院麻醉科的刘主任,清平县历来是附属第一医院的对口扶贫单位,平时我们也经常跟清平县做些学术交流活动, 想必大家都对这家医院不陌生,”
    刘主任激动得红光满面:“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我叫刘凡波,是基层的一名麻醉医生,这些年我们单位经常受到上级单位的指导和帮助,各方面都获益良多,早就想表达感谢,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能站在这里跟禹明老师一起汇报工作,我感到很荣幸。”
    主持人拿回话筒:“增设汇报人并非临时起意,参选课题名单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确定,但是自从公布了名单,校方和卫计委就听到了不少关于禹明基层课题病例真实性的质疑。上周五,清平县刘主任主动找到校方,表示他这三个月跟禹明一块工作,既然禹明要拿这个课题来参赛,他作为清平县疼痛病房的负责人之一,也想一起汇报工作,评委会经过讨论,就在刚才,同意了刘主任的请求。”
    舒秦耳边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
    早就有人持怀疑态度,碍于是同事,顶多只在私底下讨论几句,谁知就这样就被校方摆到了台面上。
    仿佛得到了来自官方的默许,邻座聊得更肆意了。
    “听说几个月前禹明跟景洋打过一次赌。”
    挑起话题的林景洋的大师兄柯荣。
    吴墨等人都竖起了耳朵。都是一个科室的人,座位也离得近。
    柯荣笑着说:“禹明和林景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起了争执,年轻人嘛,难免争强好胜,禹明当时放话说,这次科技进步奖他会让林景洋输得找不着北,话是说出去了,可惜基层情况不会像禹明自己想的那么理想。”
    舒秦垂下眼睫,自从输了竞聘,章副主任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可惜科里加他一共三个副主任,章副主任在行政上的影响力早就今非昔比。
    拥趸者们知道导师上位无望,在面对罗主任时,没几天就改了态度,但禹明还年轻,这次林景洋的参赛课题又是章副主任挂名的国字号,为了能赢得比赛,章派早就将舆论的箭头指向了禹明。
    柯荣住了口,众人的质疑却被这句话引得停不下来了。
    “还有这事?不过这么一说,禹明是有点虚张声势,自己一个人汇报不就行了,怎么还把基层的主任带上来了?”
    “知道自己胜出希望不大吧,这几个月林景洋天天扎根在体外,小儿组也好,成人组也好,每个样本都收集得这么用心,连我都经常看到他很晚还在查文献,他这么拼大家可都看在眼里。oa上前几天还有不少职工讨论,济仁的心脏手术历年来是强项,现在贫困地区孕期筛选不到位,先心病患儿数量多,济仁头几年设立了 ‘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慈善基金’,今年还要再成立相关项目,林景洋这个课题针对的可是心脏手术的麻醉保护,说起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何况还是国字号,难怪胜出的呼声高。”
    周围有人搭话,有人不搭腔。上次林景洋突然被罗主任取消了出国资格,科里激起一片巨浪,要不是罗主任自己一句没在早会上提过,大家就差放在明面上讨论了。
    三个月过去,没人讨论这事慢慢也就淡了,但不表示所有人都没印象,就连逢人就喜欢夸耀自己师兄的王姣姣,也坐在后面一声不吭。
    舒秦默默地想,王姣姣似乎变了许多,最近成天待在自己手术间,再也不往热闹八卦的地方跑了,下班基本就在宿舍待着,遇到院里的一些大赛校赛也不咋呼了。
    吴墨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刷手机看美食攻略,天天待在阅览室刷考博的卷子。
    只有盛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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