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山长,名肖,今年七十有三,致仕前是翰林院大学士。因家里曾孙子都长大了,没得人逗弄玩了,故而被邀前来书院担任夫子。王老夫子德高望重,一辈子教书育人,真心像赞誉的那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案发时,其正与徐山长在明礼堂辅导学子功课。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这惨剧的发生。也是他在捕快到来时候劝退了激愤的学生们,好让衙门调查取证。
    “老朽……”王山长声音哽咽着,喘着气,浑身颤颤巍巍着。
    “王老,气狠了,您骂几声又无妨。为个黑心黑肺的气坏了自己不值当。”贾赦看着浑身发抖,都快要昏倒过去的王副山长,抬手轻轻拍抚着人后背,帮人顺气,又看了眼左右小厮,示意人赶紧再去看看太医到哪里了。老先生强撑到崔宇到来,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栽倒在地。
    徐山长被刺之事已经发生,若再因此老先生也被气走了,那可不值当。
    虽说学院里也有大夫坐馆,但终究比不过太医。
    再说,谁知道书院里的大夫可信不可信?他贾赦不介意用最坏的心思来揣摩书院里每个人。万一老王出点事,那么朝堂上的王家子孙可都要丁忧了。
    虽说老王自己,按着官职来说,不过三品翰林学士,连个掌院大学士都没捞上。但他大儿子可是礼部尚书,二儿子也是翰林学士,三儿子虽说无官,但却是状元郡马爷,子孙也具成器。这家人都是他皇帝叔叔倚重的朝臣之一。
    “至于伤心那……”贾赦转了转舌尖,道:“徐山长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您因他悲恸而坏了自己的身子骨。”
    “苍天如此不公!”王山长喝口参汤,似乎回过了神,道:“我这白发人都还没走,衍悔那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说走就走呢。衍悔那般惊艳才绝,风华无双的人物,打小起……”
    贾赦默念着“人都死了”,僵着脸听完人回溯了徐山长的一生,又等到了惶急赶来的王家子弟和太医,才颔首走出了内室,去了案发现场,想要询问一下具体的案发经过。
    岂料,如今明礼堂屋内氛围透着股肃杀之气。除了顺天府的人员,刑部人员也在。
    贾赦颔首见过前来主事的刑部侍郎钟刑,便乖乖站到崔宇身边去。
    崔宇对着贾赦点点头,也没说话,自顾沉默的看着如今已是尸体的徐山长。徐山长很年轻,三十又六,正值壮年,自十三年前接过书院后,便一直醉心教育。而且也不拘圣人之教,由他主导推行,在乡间开设了不少私塾,专教算术等实用性技能,让老百姓懂基本的文书契约。在民间也拥有极高的美誉。现如今人胸膛被匕首穿心而过,一刀毙命,手段老辣的很。
    而被捕快压住,面色青肿若猪头的犯罪嫌疑人郑程光。崔宇垂首扫了眼郑程光的手,虽然有些青肿,但也可窥伺出来那是一双标准的读书人手。这手竟然能直刺心脏。经仵作检验,刺中之后还反手绞动匕首,导致血脉破裂,彻底断绝徐山长救援的可能性。
    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能做得到的。
    可郑程光翻来覆去的口供却是这句话—考不上被嘲讽,又家徒四壁,连孩子都被典当了,现舍得一身剐,想死拉个垫背的。
    这起刺杀案背后定然还有主谋。
    崔宇手紧紧的捏了捏拳头。他与刑部的分歧点就在这。刑部意思是息事宁人,趁早结案,处决郑程光,以儆效尤,以免事态扩大,亦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失控,一发不可收拾。可此案若是姑息了,接下来是不是谁都能效仿?抛出个替罪羔羊,就彻底解决一切,自己逍遥法外。
    一见崔宇这油盐不进的面色,钟侍郎面色沉了沉。他也是好心好意劝说过崔宇,岂料这真是个榆木疙瘩。真把自己当青天了不成?这种事想也不想背后没个指使的,定然不可能。可问题是,皇子龙孙那么多个,等全部筛查一遍,黄花菜都凉了。压下去,不让幕、后黑、手借机闹事,斩断获得利益的可能性才最重要。
    “崔大人,贾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钟侍郎听着刑部衙役低声禀告了几句,当即坐不住了,开口道:“辖区内出现此案件,你我两部正是通力协作之际。”
    “钟侍郎,此言正是。您先前。”贾赦眼睛滴溜溜的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伸手拉了拉崔宇袖子,附耳悄声道:“礼部的人过来的。老大,您若是要彻查,那也得先牢牢抓住查案权。这案子要是被运作一番变成三司会审,到时候结果如何可就控制不住的。钟大人虽然圆滑了些,可他是老曹徒弟,判案还是有两手的。”
    说完,贾赦顿了顿,还手指指东边,示意是帝王的人。
    现如今除了户部(钱袋子,泰兴帝牢牢掌控着)和刑部(有个曹国舅代表三任帝后家族,占着地盘),其他四部都具皇子的身影。
    兵部原本最厉害的便是三皇子,但被圈了,如今几个皇子上蹿下跳派人手进兵部,但是就算进了兵部,可也不过是光杆的。京城的三大守军力量在他爹走后,都被西平王掌控在手(这点还是靠他重生知晓的)。至于驻扎边关重镇的也是泰兴帝的心腹将领。
    现如今争夺最为白热化的便是吏部。以他重生的经验来反推……
    贾赦忍不住拿着扇柄敲了敲额头。当年他置身事外,只晓得——哇,黑、市上又有新货了,去打听下谁家的东西,没个香火情留下的,不会惹麻烦,大老爷我收回家了。
    几个皇子到底怎么争的,朝堂上的刀光剑雨,血雨腥风,还真对他没多少影响。当然,也许,约莫,可能,估计是因为他翘的大朝会太多了,缺了一次半月总结,就听不懂人话了。
    当然,偷偷说句真心话,皇帝叔叔儿子太多了,排序有十五,活下来且成年的有十二个呢。真是……要不然一人一个月得了。
    上辈子,他连皇子面貌都没认全。毕竟,一开始他可是国公大少,靠着爹,在皇帝面前也许比某些皇子还得宠,到后来都浑浑噩噩,都不管事了,去认识皇子干什么?
    贾赦止住脑海对朝堂局势的盘点,拉拉崔宇袖子。
    崔宇定定的看了眼贾赦,无奈的手指指门外,就在贾赦这忽然间莫名愣神之际,礼部的官员已经到院前了。
    在内室的钟刑显然也收到了消息,回眸扫了眼崔宇。
    崔宇点点头,表示先一致对外。
    “几位大人,据查探除礼部各位大人外,大理寺也来了。”
    屋内的众人:“…………”
    贾赦挠挠头,他若是没记错,刑部负审判,来争案件还有点道理,大理寺负责的是复核案件吧,跑过来干啥?等下是不是督察院来也插一脚,表示自己有权监督啊?
    真是的,这么积极干什么?
    平时都推诿,推诿!
    无利不起早啊!
    贾赦气到要炸了,眼见诸人前来寒暄客套打着官腔,各有各的算盘,心理呵呵呵冷笑。除非他皇帝叔叔开口,继任山长也是个清白的,否则谁胆敢要清北书院山长的位置,他贾赦毁了清北书院!
    清北书院的扩建的山头和地,还是贾家当年帮人抢的。后来两家闹翻了,这温家老爷子把清北契约都送给贾珍了。
    有地契房契在手,改成贾家养猪场,谁敢说句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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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赦心理小算盘噼里啪啦打着,这边三具有司法职能的部门各执一词,礼部尚书因担心他爹,又知晓这骇人听闻的事件,唯恐夜长梦多,耿直的连夜进宫求见了泰兴帝。
    泰兴帝沉默。
    虽然礼部尚书话说得婉转,但他还是听得懂的言外之意。
    第一:刑部勉强说职责所在,大理寺不请自来已经越线。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三部门对是否就此结案分歧颇大。顺天府主张顺藤摸瓜,查!大理寺表示要三司会审,树立典型。刑部拒绝三司会审,但也拒绝顺藤摸瓜,表示尽快结案,以安士林之心。
    第二:现如今清北书院群龙无首。徐山长无子亦无亲传徒弟,这偌大的书院该由谁继承。李和郑两位副山长表示愿意分忧。最有师德的王山长病重了。
    第三:礼部尚书还私人提了个建议,表示皇帝可以选择新一任尚书了。他爹恐怕熬不过去,他要丁忧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禀告完后的礼部尚书王墨感觉自己背后冷汗都浸透了官服。如今已是初夏,天气愈发闷热起来,可朝堂的局势却是冷若冰窟,稍有不慎,被凌冽的寒风刮倒在地。
    “王爱卿,”泰兴帝不知沉默了多久,开口,沉声道:“替朕拟道圣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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