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是血,且一问之下,他压根就不是永和宫里的人。
    此是被众人围在中间,他缓缓抬起头来,充满血污的脸上,忽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是皇后娘娘派我来的。”
    “本宫何时主使你杀人?”
    众人循声望去,见皇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前,显是听见了太监刚刚那番话,一张总是恬淡无争的脸上显出难得的怒意来。
    太监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慧贵妃,慧贵妃眯了一下眼睛,他重又垂下头去,朝皇后娘娘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奴才也不想说,可现在事情败露,实在不得不说! 您失了嫡子,嫉恨愉贵人怀上龙胎,便以内务府安排人手为由,将奴才安插在永和宫,嘱奴才借机除掉愉贵人!今日怡嫔七七之日,宫中不准祭奠,愉贵人只好支开众人,奴才方才寻到机会——”
    “一派胡言!”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原就身体不适,如今更加两眼发黑,若非尔晴在身旁扶着,只怕已经倒到地上。
    “皇后娘娘,小心身体!”富察傅恒急忙安抚道,转脸看向太监时,眼中雪冷如刀光,几步行至对方面前,一把将对方提起,“谁让你诬陷皇后!你可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奴才不敢!若无娘娘吩咐,奴才怎敢来杀人,如今娘娘翻脸不认,奴才无话可说!但求一死,也算全了对娘娘的一片忠心!”说完,太监竟唇角上扬,朝他微微一笑,笑着笑着,一行黑红相间血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富察傅恒大吃一惊,忙喊道:“太医!”
    正在为愉贵人诊断的太医忙从里头跑出来,将手指搭在太监的脖子上,又撑开他的眼皮与嘴唇看了看,摇摇头,对富察傅恒道:“齿间藏毒,毒性剧烈,已经救不回来了。”
    死无对证——这四个字猛地在富察傅恒心中闪过。
    “他说谎。”就在富察傅恒心焦似火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望过去,见魏璎珞长身而立,虽钗钿凌乱,却傲骨凌然,如苍松爬于峭壁,对众人冷然道,“若皇后娘娘要杀愉贵人,为何还要嘱我来看望?太医,请你告诉大家,这个太监身上有几处伤痕?”
    太医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得富察傅恒眼神示意,便老老实实回道:“这太监身上大小三处伤口,颈项一道簪尖留下的血痕,后脑勺处还有被重物砸伤的肿包。”
    “都是我做的。”魏璎珞飞快承认道,顺便卷起自己一边袖子,露出青紫交加的淤痕,“类似的伤口,我身上也有不少,都是与他搏斗来的,试问若是皇后娘娘真要取愉贵人的性命,为何还要派我来阻止他,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见众人陷入沉思,慧贵妃眯了眯眼,轻飘飘的来了一句:“许是……皇后让你来杀人灭口呢?”
    “瞧瞧我这狼狈样?”魏璎珞在众人面前走了几步,将自己的伤口,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展露在众人面前,然后笑问,“我若来杀人灭口,为何两手空空,别说是匕首,连棍棒都没有!”
    可不是?
    男女之间本就力量悬殊,若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别说是杀人灭口,搞不好还会被对方给灭口。
    “倒是您。”魏璎珞忽将目光定在对方背后那群宫人身上,轻轻问,“您今日为何来永和宫?若说探望,可却两手空空,只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
    众人看着慧贵妃的目光立有不同。
    “大胆!”慧贵妃怒道,“你竟敢怀疑本宫!”
    身后一众宫人皆看着她,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去将魏璎珞拿下。
    “本宫倒是觉得,她一句也没有说错!”
    但是这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地位尊崇的人,只她一句话,任何人都不敢对魏璎珞下手。
    休息片刻,皇后已缓过来了些,她在尔晴的搀扶下,行至慧贵妃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她淡淡道:“璎珞已经做出了解释,你呢?慧贵妃,你要对你的行为作何解释?”
    魏璎珞的一番话,很好的给她解了围。
    死无对证——不止对皇后如此,对慧贵妃也如此。
    只凭言语,只论动机,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逃不脱嫌疑,且慧贵妃的嫌疑还要更重些。
    如若闹到皇帝面前,你说他会帮谁?会信谁?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慧贵妃只得深吸一口气,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是臣妾错了,一个凶手的话,怎么能信,想来是他为了隐瞒背后主谋,故意诬陷娘娘你了。”
    “是啊,一个凶手的话,怎么能信。”皇后半是劝诫,半是警告道,“你身为贵妃,一言一语皆为众人表率,更应该谨言慎行,好了,回去储秀宫,好好静思己过吧!”
    皇后娘娘心中一片雪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已经猜测的七七八八。
    回去长春宫的路上,她抬手将魏璎珞唤至身旁,由她搭着自己的手,边行边道:“慧贵妃吃了这个暗亏,定会恨你入骨,你怕不怕?”
    “我怕。”魏璎珞低眉道,“但为了皇后娘娘,为了愉贵人,这些话我不得不说。”
    皇后满意的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怜爱:“若不是有你的那几句话,今天这一盆污水,本宫是洗不清了,好孩子,你放心,本宫定不会让慧贵妃动你分毫。 ”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显是要将魏璎珞当做心腹来培养了。
    既是心腹,自然不比其他小宫女小太监,可以随意交出去任人处置,自是要如长在自己身上的羽翼一样,精心呵护的。
    “谢主子。”魏璎珞谢过之后,忽试探性问她,“可我们……就这么算了?”
    “最重要的证人已死,空口白牙,就算告到皇上那,皇上又能怎样呢?”深谙宫中行事之道,又起了培养之心,故皇后细细与魏璎珞分析道,“最重要的是,愉贵人也做了不该做的事……”
    “您是说……”魏璎珞蹙起眉头。
    “本宫知道她与怡嫔情同手足,怡嫔又是因她而亡故,故她才会在怡嫔七七之日,遣走身边众人,独自一人私设灵堂,以祭故人。”皇后眯起眼道,“可你要知道,在紫禁城里,只有主子才配享受祭奠之礼,愉贵人此举,说轻了,那是违背宫中规矩,说重了,就是公然诅咒皇上和太后,所以,哪怕是为了保住愉贵人,保住她腹中孩子,也不能将此事闹大,尤其不能闹到皇上面前去!”
    “奴婢明白了……”魏璎珞嘴上如此说,心中却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可怜的怡嫔。
    也与姐姐一样,蒙受不白之冤,死后连个正经牌位都没有,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记得她,偷偷祭奠她。
    心情一沉重,身上的伤也跟着疼了起来,又不好在皇后面前龇牙咧嘴,魏璎珞一路将皇后扶回长春宫,待其吃了药睡下,才无声的退出门去,一瘸一拐的往自己房间走。
    路上无人,魏璎珞卷起一边袖子,看着自己雪白胳膊上的淤痕,皱眉心道:或许,我应该去太医那求瓶药。
    “拿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她对面传来。
    魏璎珞脚步一顿,缓缓抬头。
    眼前是一只雪白的药瓶。
    目光顺着只药瓶,滑向持药瓶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最后望见他的脸,魏璎珞有些讶异地问:“少爷?”
    第三十七章 赠药
    富察傅恒别过脸去,只以一侧通红的耳朵朝向魏璎珞,他距了魏璎珞三步之远,一个随时都能逃走的距离:“拿去。”
    魏璎珞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富察傅恒似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道:“这药对外伤非常有用,早晚各擦一次。”
    比起身上的伤,魏璎珞更在乎他现在的态度,小心翼翼打量他:“少爷,你为何躲着我?”
    “……”这问题似让富察傅恒有些窘迫,半晌才咳嗽一声,“男子不可直视女子身体,你……你把袖子放下来。”
    魏璎珞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验看自己的伤势,她将一边袖子卷至肩处,一整条胳膊便露在他眼前,白生生如一条新鲜的藕,长在碧波清水中。
    慢慢放下袖子,魏璎珞轻轻道:“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富察傅恒这才回过身来,他着实有些脸薄,只是看见了女人的手臂而已,竟闹红了脸,看起来既狼狈又纯情,偏自己还恍然不觉,以一副平日里严肃不可侵犯的模样,问她:“今日你为何要点燃幔帐,可知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烧死愉贵人跟你自己?”
    “我知道非常危险,但那种情况下,但在那种情况下,这是唯一能引来众人的办法。”魏璎珞低声道,“试想,我若大声呼救,说慧贵妃要杀人,谁还敢进入永和宫?他们都怕撞上这种事,只会当听不见。但宫中走水,可就大不一样,所有人都会来救火,如此一来,我和愉贵人,就有可能得救。”
    想起她当时绝望无助,朝自己大声求救时的模样,富察傅恒心中一软,于是语气也软了下来:“若大家没赶到,贵妃提前破门而入呢?”
    魏璎珞忽然抬头望着他:“你不是来了么?”
    富察傅恒闻言一愣。
    明明她衣衫齐整,没有露出不该露的地方,也没有对他笑,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却又想避开她的目光。
    免得被她发现自己有些脸红了。
    “少爷……”魏璎珞凑近一步,“你生病了吗,你的脸有些红……”
    她伸出一只手,似要探一探他额头的温度。
    富察傅恒急忙倒退一步。
    “抱歉。”似注意到自己现下的行为有些不妥,魏璎珞收回了手,对他歉意一笑。
    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富察傅恒低低道:“下次注意些,别……别再对女人这样笑了,难道你额娘没有教过你,什么才是大家闺秀的礼仪?”
    魏璎珞不笑了,淡淡道:“我不是大家闺秀,也没有娘。”
    富察傅恒闻言一愣,正斟酌着补救的话语,便听见魏璎珞重又开口。
    “我只有一个姐姐,名字叫魏璎宁。”顿了顿,魏璎珞笑道,“不过在宫里,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阿满。”
    富察傅恒的面色刷得一变。
    “怎么?”魏璎珞盯着对方,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变化,“少爷,你认识我姐姐?”
    “不认识。”富察傅恒顿了顿,“药已送到,侍卫所还有事,我先走了。”
    与其说是借故离开,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直至他离开,魏璎珞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手指死死握着药瓶,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这可是上好的疗伤药,一般人拿不到,只有品级高的武官才有。”
    夜里,张嬷嬷前来探望她,顺便给她带来瓶伤药,虽也是从太医那求来的,但比起桌上搁着的那瓶武官专用的疗伤药,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魏璎珞趴在床上,身上衣裳已经尽数除去,光洁的背部露在外头,她伤得最重的地方不是胳膊,而是背上——一个自己够不着的尴尬地方。
    歪头瞥了眼桌子上玉光莹莹的药瓶,魏璎珞淡淡道:“富察傅恒送的,我暂时不想用。”
    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张嬷嬷摇摇头,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劝道:“你还在怀疑他?”
    “我今天见到富察傅恒了,他说不认识我姐姐。”魏璎珞笑道,“可看他的脸色,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哎哟。”
    张嬷嬷忙放轻了些力道:“现在怎么样,不疼了吧?哎,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无凭无据的,你怎能将他当成凶手?”
    “证据?”魏璎珞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嬷嬷,你也认识我姐姐,当知道以她的个性,捡到贵重玉佩,必定交还失主,可她却留下了玉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情人,二是仇人。姐姐自有心爱之人,纵被无情放弃,也不会轻易变心。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傅恒欺辱了姐姐!”
    “又是你的猜测!”张嬷嬷晓得她已经有些魔楞了,忙与她分析,“也许玉佩真的是你姐姐偶然捡到,不知失主是谁无法归还,又或者……傅恒的确认识你姐姐,却与她的死无关……”
    魏璎珞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嬷嬷,你说姐姐失了清白,又执意不肯说对方是谁,宫里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御前侍卫,若是皇上,就成了圣宠,没什么不好说的,那就只剩下宫内侍卫。姐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刚烈,平白无故受了侮辱,一定会讨回公道,她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她怕连累家人,连累阿玛和我,谁会让她如此恐惧,只有位高权重的富察傅恒!”
    她猛然回头盯着张嬷嬷,似找到目标的刺刀,又似寻到了引线的火,咬牙切齿道:“他是富察氏金尊玉贵的少爷,是皇后的亲弟弟,更是皇上的亲信,将来的御前大臣,怎能出现这样的丑闻,这就是姐姐被杀人灭口的原因!”
    “你够了……”张嬷嬷头疼无比。
    “嬷嬷,你敢说绝无可能吗?”魏璎珞反问。
    张嬷嬷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魏璎珞只是一味的胡搅蛮缠,她倒还能严厉训斥,问题是,真有这个可能,且有玉佩这个线索在,可能性还很大。
    “……好,就算是富察傅恒所为,你想怎么样?”张嬷嬷无奈道,“你又能怎样?”
    “我能怎样?”魏璎珞冷笑一声,“自然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知道她性子刚烈,却没想到竟刚烈到这种地步,张嬷嬷吓了一跳,忙抓住她的手道:“你可不要冲动!不为自己,也为你姐姐,想想你姐姐辛苦养你长大,就是让你去送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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