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那个曾一身道袍、踏日朝她走来的男人,那个曾在众人前云淡风轻说要舞剑的男人。
    那孙少爷、江公子,霍令仪倒是也有几分知晓的,在他们这个年纪中,倒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何况二嫂和母亲惯来最是疼安清,若当真不好,又怎么会让她嫁?
    不过——
    霍令仪朝李安清看去,眼瞧着她眉宇之间的几许怅然,她心下思绪一转却是轻声问人:“安清,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李安清原先正在想事,突然听到这一问却是一惊。她忙抬了眼朝霍令仪看去,眼瞧着她眉宇之间的疑惑却又低垂了脸…李安清的指根绞着那一方帕子,俏丽的脸颊也有几许绯红,说出来的话却是否认了。
    霍令仪瞧着她这幅模样,哪里是没有的样子?
    只是李安清既然不肯与她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便也未曾追根究底…不过话却还是同她说了一句:“你若当真有喜欢的人也是无碍的,二嫂和祖母惯来疼你,只要那人身世清白,品性无碍,她们准是会同意的。”
    李安清听得这话,心中却是想道:那人是这世间最好不过的人了,她只怕自己配不上他。
    她想到这,心下凭得却是又添了一抹轻愁。
    李安清仍旧低着头,指根也依旧绞着那方帕子,她不肯与霍令仪说的缘故,大碍是觉得心中有几分羞赧、还有几分害怕,那个人这样好,好到让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人可以匹配得上他…生为李家女儿,她向来是骄傲的,可她,却还是羞于说起这一段情意。
    她心下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每每想起那人的时候,她便觉得心中有些甜又泛着些酸意,牵牵扯扯得令人难耐…
    她想起早年瞧过的话本中,大抵也是说道过几桩儿女的□□,其中有句话好似是这样的“我生来骄傲,可只有碰到那个人的时候,却好似卑微到尘埃…我觉得他样样都好,便觉得自己样样都不如,羞于说起却又不敢忘却,只好就这样把他藏在自己的心中。”
    “安清?”霍令仪见她迟迟不曾说话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待李安清终于抬了头,她才又跟着一句:“在想什么?”
    “啊…”
    李安清听得这话却还是有几分怔忡,等到回过神来,她才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她怕人还要问,索性便把心中的思绪尽数掩于心底深处,而后是取过桌上的话本与人说道:“我给婶婶念话本吧。”
    她这话说完也不等霍令仪开口,便按着人先前折起的那页念了起来:“那游人行到乱云深处,听得鸡鸣犬吠,缫丝织布之声,宛然人间洞府,世上蓬瀛…”
    霍令仪眼瞧着她这般便也未再说话,她重新往后靠去,耳听着李安清这一字一句,任由春风拂满面,手撑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倒也自在…不过看着李安清这幅俏丽的面容,她心中思绪还是转了一回。
    既然安清心中有人,母亲和二嫂那处倒是也可以让她们不必太过着急…
    她左右也就安清这么一个朋友,自然希望她日后所嫁得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第91章
    二月中旬。
    长街上, 一辆用乌木而制的马车中。
    霍令仪拧头朝坐在一侧的李怀瑾看去, 眼瞧着他这一副闲适意,她的语气还是添着几分无奈:“其实您不用陪我特地去一趟的。”霍令德的婚礼,哪里值得他亲自走一趟?
    何况早先李怀瑾为了救她也算是和周承宇撕破了脸面,如今两人虽然还维持着素日的关系,可这私下较起往日总归还是有几分不同的…即便霍令仪处在内宅,近来也时常有所耳闻, 道是周承宇和李怀瑾在朝中已有好几回意见相左的时候了,连带着往日那些恭维李怀瑾的一众朝臣如今也有不少倒戈在周承宇那处,明里暗里也多有针对。
    霍令仪只要想到这, 又想着近些日子李怀瑾眉宇之间的疲惫, 心下还是免不得生出几分疼惜。
    他好不容易才休沐一日,还要陪着她东走西走得…
    李怀瑾闻言便从那折子里移开眼朝霍令仪看去, 眼瞧着她眉宇之间的轻愁,他是合了手中的折子搁于一处,而后便扶着霍令仪的腰轻轻替人捏了起来…月份越大,霍令仪的身子便也跟着显怀了不少, 春日的衣裳虽然还有几分厚实, 可还是能窥见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一面揉捏着她的腰身, 宽厚的掌心是轻柔得覆在他隆起的小腹上, 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今日正好得空, 何况你如今身子重,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李怀瑾这话说完是又轻轻皱了回眉,他的手仍撑在霍令仪的腰肢上, 眼瞧着她较起往日还要消瘦几分的下巴,是又说道:“都说孕妇易长肉,你却是越发瘦了。”
    霍令仪自打有了身子,起初是食如嚼蜡,不拘小厨房里折腾多少东西,她却是吃什么吐什么,倒是把去岁冬日才养起来的肉都跟着消磨尽了。如今胃口倒是开了许多,可这全身上下除了小腹这处多了几两肉,别的地方却是半点也不曾增长,倒也怪不得李怀瑾会有这么一说了。
    还不等霍令仪开口说话——
    李怀瑾却是又拧着眉心说道一句:“这孩子如此折腾你,想必日后也是个顽劣的…当真该打。”起初知晓霍令仪有身孕的时候,他的确是开心的,可这日子越久,眼瞧着她被折腾成这样,他这高兴却化为了愁意。
    十月怀胎…
    这还只是头三月,等身子再重些,只怕还有的难受。
    李怀瑾只要想到小丫头要被这样连着折腾十个月,就不免心生疼惜…他的确喜欢小孩,尤其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可若当真这般难耐,他却宁可不要这个孩子,小丫头这般怕疼,往日他稍微重些力道就又哭又闹,哪里经得起那样的疼痛?
    霍令仪耳听着这话,忙拧头朝人看去,她张了张口,原是想说一回人,可看着他眉宇之间的这股子愁绪,那还未曾从喉间吐出的话语却是又被她咽了回去…
    霍令仪知晓李怀瑾这是心疼她,这几个月她被折腾的翻来覆去睡不好觉,李怀瑾自是也没睡好一觉,每每听她喊一声疼,他这眉心便跟着拢上一回,这才过了多久,他这眉心却是比往日还要深上几分。
    她想到这,哪里还舍得怪人?
    霍令仪的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重新倚在人的怀里,指根却是稍稍伸出几分,朝人那折起的眉心处轻轻揉去,是想替人抚平那一道折痕…她一面轻揉着眉心,口中也是跟着柔声一句:“您别担心,我已经问过吴大夫了,这都是正常的,何况如今我也开了胃口,等再将养几月便能养回来了。”
    “就怕您那会该嫌我吃得多了…”霍令仪这话虽是玩笑,却也当真有几分害怕,都说女人有身孕的时候,会变个模样…她想起当初表姐怀孕的时候,月子越大,那身子便也变得越发臃肿起来。
    或许是有了身子的缘故,霍令仪总觉得自己如今比起往日却要多几分愁绪,往日她对这幅容貌最是无所谓,可如今嫁给了李怀瑾,却总想拿最好的一面去面对他。
    李怀瑾听得这话,便低垂着一双眉眼朝霍令仪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担忧,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握过她放在眉心处的指根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等察觉到她面上显露的怔忡——
    李怀瑾手撑在她的腰上,眉眼却是稍稍抬了几分朝霍令仪看去,口中也是跟着一句:“你呀,真是傻话…你我是要共白首的夫妻,日夜相伴,总会窥见对方的不足之处。”
    “你若说要嫌,我比你还长上十岁,日后你还年轻,我却开始垂垂变老…”
    李怀瑾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是未曾遮掩的温柔意,他的指根轻柔得抚着霍令仪的面容,眉眼微垂,口中也是柔声细语的一句话:“到得那时,晏晏,你可会嫌弃我?”
    霍令仪听得这话,却是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自然不会——”她怎么会嫌弃李怀瑾?
    李怀瑾闻言,眉眼之间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他的指腹从她的眉眼滑至下颌,而后是低了头在她的唇边印上缠绵一吻。
    这一吻只是浅尝辄止…
    李怀瑾手捧着霍令仪的脸,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就连呼吸也缠绵在一道,却是又过了一会,他的口中才又柔声跟着一句:“那就是了,容颜终归会变,你我也终归会老,你都不嫌弃我比你老,我又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他这话说完是又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发,跟着是又一句:“晏晏,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你在我面前无需刻意维持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柔意未曾有一丝的消散,就连语调也依旧是一副再柔和不过的模样:“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这一份情意永远是不会变的。”
    李怀瑾其实是个很寡言的人,即便两人婚后,也大多是霍令仪说话,他听着。
    可此时这一番掺了情意的话语,却让霍令仪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霍令仪什么也不曾说,她只是仰着脖子看着人,眼瞧着李怀瑾依旧泛着温柔的眉眼,近日来一直残留在心头的愁绪却好似如拔云见雾一般散了开来。
    她就这样看着李怀瑾,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扩越散,余后是一句:“您说得对,是我迷障了。”是她思虑太多,其实若当真说起来,她在李怀瑾面前出的丑太多了…
    她想到这便又轻轻笑了起来。
    …
    李家距离霍家本就不算远,何况两人去得时候,时辰已不算早,街道上车马倒也不算多。
    霍家门前倒还有不少随侍,那打首的管家眼瞧着那远远驶来的马车外头挂着得“李”字木牌,便忙让人打开了东偏门。
    东偏门并未置阶梯,通了里外的路很是平坦,马车便也没个停歇,径直由东偏门往里驶去,一路至影壁处才停。
    等两人走下马车,却是先去了趟昆仑斋,同林老夫人打了一回见面礼。
    两厢一见面,自是又好一番寒暄叙旧,林老夫人眼瞧着霍令仪那隆起的小腹,面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只是眼瞧着她那尖尖的下巴,眉心却是又拢了一回。
    她朝霍令仪招了招手,等人走到跟前才又说道:“怎得瘦了这么多?”
    霍令仪闻言却也只是柔柔笑道:“您别担心,小厨房里日夜想着法子,何况如今我也开了胃,没几日便养回来了。”
    林老夫人听得这话便也不再说道什么,她心中也明白这女人怀孕,难免有些孕吐的症状,因此她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因着今日是霍令德的出阁日,林老夫人后头还有不少事,这叙旧的话自然也不好多说,便也只是简单说道了几句。
    而后李怀瑾由人引去外院,霍令仪便由杜若扶着朝霍令德的零星斋走去…
    霍令德虽然只是侧妃,可周承宇这回却还是给了霍家一个很大的脸面。若不然就霍令德庶出这样的身份,今日霍家又怎么可能会迎来这么多客人?此时小道之上,仆侍行来走往好不忙碌,另有一些行走的丫鬟却是私下说道着:“太子对三姑娘可真好。”
    “可不是?我先前过来的时候,那些贵人可都在恭贺三姑娘,等到太子来日登基,咱们就该唤三姑娘一声‘皇妃娘娘’了。”
    红玉耳听着这番话,却是又竖了回眉。
    她仍旧扶着霍令仪朝零星斋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只怕零星斋的那位这回又该趾高气扬了,她也当真是好运道。”早先出了那么多事,眼瞧着就被这燕京城的贵人圈所抛弃,哪里想到临来却又得了这太子的青眼。
    打先前她们一路走来,那轿辇和宫人虽然依旧用得是侧妃的规制,可用度却都很是精细,可见是给足了零星斋那位脸面。
    她想到这不免有些担忧,倘若真让那位得了宠,等到日后太子荣登宝殿,那位岂不是也跟着水涨船高?
    到得那时——
    凭那位与夫人的恩怨,只怕又该生出不少事来。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口中也只是轻飘飘得说道一句:“她的确是好运道…”只是这运道却不是她霍令德的。
    太子今日卖霍家和霍令德一个脸面,只怕是因为霍令章的缘故,早些时候,陛下已经同意霍令章所呈上的“人工种痘法”。
    这个法子,霍令仪即便身在内宅之中也有不少耳闻,只是这“人工种痘”又岂是这般容易?因此这个法子刚刚传出来便渲染起了一场大波,有人同意,自然也有人反对…可不管如何,如今天子既然已同意,这桩事自然也就定了下来。
    而作为这个法子的发起人,霍令章如今的一言一行自是颇受人关注,若是这个法子当真有用,他便当真算得上是大梁的社稷功臣。
    距离零星斋越近,那处的欢声笑语便也越发遮掩不住——
    霍令仪听着那般声响倒也回过了神,她的手依旧搁在红玉的胳膊上,步子不急不缓,却是朝那处走去。
    侍立在廊下的丫鬟眼瞧着她过来,自是忙屈膝打了一道礼,口中也紧跟着一句:“郡主…”等到这话一落,便由人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屋中原先便有丫鬟通禀,这会屋里头的欢声笑语倒也跟着歇停了几分,里头坐着的那些人纷纷拧头看来,眼瞧着霍令仪进来便都站起了身。
    不拘是扶风郡主的位份,还是李家三夫人的身份,这屋中众人倒是的确没有比霍令仪位份高的,这会众人自是纷纷朝霍令仪打了一礼,问了一声安。
    “都起来吧…”
    霍令仪这话刚一落,便又有人恭喜起她来,一时之间,这零星斋中弥漫着得都是恭贺霍令仪的声音,原先被众星捧月的霍令德这会却显得有些冷清起来。
    霍令德眼瞧着这般,心中不喜,面上自也泛出了几分不高兴。
    今日可是她的大喜日子,如今却又被霍令仪抢去了风头…她那双早先才修缮过的手这会是紧紧攥着裙摆,一双眼更是一错不错地朝霍令仪看去。
    她身侧的丫鬟一直都在关注着霍令德,自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丫鬟面色一变跟着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霍令德的手,口中是紧跟着柔声一句:“三姑娘,今儿个是您的大喜日子,该高兴。”她这话声调压得低,可话里话间还是多了几分规劝,三姑娘如今这幅模样可不能让旁人瞧见,没得又生出什么事。
    霍令德听得这话倒也回过几分神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裙摆的手逐渐松开。而后是站起身朝霍令仪打了一道家常礼,她面上带着笑,声调也很是柔和,却是一副姐妹情深的好模样:“恭喜长姐了。”
    霍令仪循声看去,眼瞧着霍令德这幅模样也未说道什么,即便周承宇给足了霍家脸面,可霍令德说到底也只是侧妃。
    既是侧妃,自然不能穿正红…
    霍令仪一双桃花目淡淡瞥过霍令德身上的服制,却是想起前世的时候,那个时候信王府已是霍令章当家,霍令德自然也水涨船高择了一门好亲事。她出嫁的那日,满燕京城的权贵都纷纷上门恭贺,一身大红嫁衣伴着那十里红妆,那是怎样的恣意?
    那副场景,即便到得今日,她都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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