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明在墀台与朱弈珩分道后,回头看了眼庑殿顶上欲气势如虹的飞龙石雕。
    明明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缚于重檐。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得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说着,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无措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后自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嵌着鎏金暗纹的佩剑递给他:“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柳昀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号角声与今日如出一辙,隔得很远了,很久了,也响彻宫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残玉一如当年温凉,柳朝明取出一块握于掌中,反复摩挲出些许热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后一枚玉玦了。
    世间事本不圆满为何还要求圆满?
    就像眼前这无悲无喜的宫禁,走到江山易主的这一日,恐也是满心落索吧。
    早上还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时被风吹散,层云压境,在深殿之上铺开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第三卷 完)
    第四卷 :借月色落吻过你眉心
    第138章 一三八章
    暗夜一场雨落,归云山两旁的山道被淋得泥泞不堪。
    囤了一夜的暑气终于消褪, 朱南羡披着蓑衣, 与身后数千名南昌军匍匐在背山处,屏息凝神地盯着东侧山道的隘口。
    若他所料不错, 半个时辰后,凤阳军的先行队就会从隘口经过。
    这已是景元二十五年的六月末。
    三个多月前, 朱南羡自宫中逃出,遭遇羽林卫追捕, 万分危急之时, 正正撞上了朱弈珩所带的追兵。
    朱弈珩自伤一刀, 帮他将羽林卫引向了别处, 朱南羡这才得以彻底逃脱, 带着为数不多的护卫回到南昌,与朱旻尔汇合,仅休整了半日, 就集结南昌军,取道湖广,直奔归云山,拦截赶赴安庆取马的凤阳军。
    其时已是破晓时分, 朝阳却被掩在云后,漫天漫地的雨水将巍峨山岗浇得混沌一片。
    朱旻尔伏在朱南羡身侧, 犹自不安地问:“十三哥, 凤阳军怎么还没来, 该不会是发现我们的埋伏了吧?”
    过了一会儿, 他又问:“要不我们再派一个探子?”
    朱南羡扫他一眼,笑了一声:“都如你这样没耐心,再无准备的敌人也该被打草惊蛇了。”然后他将声音压低,目光直视着隘口方向,“等着,就要来了。”
    这里是两山夹道的狭路,是凤阳前往安庆驻地最近的一条路。
    两个月前,从京师传来的邸报说,年初在西北马市所买的三千战马因粮草耗尽,被转至安庆驻地,令凤阳军前去取马。
    凤阳军的统领章翙得知这一消息,心中觉得蹊跷——马既是从西北运来,为何要先转至更南方的安庆驻地呢?
    而此时此刻,章翙看着眼前的隘口,心中的蹊跷之感更甚了。
    或许是常年领兵积累的直觉,归云山的地形让他不安,隘口之后是两山夹道的狭路,而隘口之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渡河的方式只有一种——穿过一座架在两岸的吊桥。
    “统领大人,前头有什么不对劲吗?”跟在身旁的一个兵将问道。
    这里是大随境内,谁会对他们一个取马的先行队动手?
    章翙摇了摇头,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说了句:“让后面的人跟上。”率先穿过隘口。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三千凤阳先行队全进入山道,雨水已不复初时磅礴了。
    阳光就要挣破云层,朱南羡的目光在这一刻格外沉静。
    他知道,山下的三千凤阳军,是他夺储之路上所要歼灭的第一支军卫。
    只有先发制人地将这支先行军阻在这里,他才能彻底阻扰朱沢微让凤阳军进京的计划,才能先一步率兵赶往京师,不辜负那些信任着他,等待着他的人。
    云散得很快,不多时,天边有一丝微明的光照下。
    似是有一阵风袭来,将山端的一颗小石子吹落。
    小石子顺着山坡,跌跌绊绊地滚落下来。
    朱南羡十分无言地看了身旁那个耐不住性子的朱十七一眼,在章翙反应过来,带着凤阳军要撤离之前,毅然决然喊道:“动手!”
    这一声恰如霹雳弦惊,方才还寂然无声的山道忽地出现了无数身着墨绿蓑衣的兵将,一个个比人高的山石从山坡上滚落,朝狭道上的凤阳军砸去。
    朱南羡将蓑衣摘下,在凤阳军还未反应过来前,朗声高喝:“先锋队,跟本王冲!”
    一时间只听喊杀声响彻天际,数不尽的人影自两侧山坡朝狭道涌来,刀兵利刃在破晓第一缕霞光中映出带着血的亮色。
    章翙到底是一军统领,见此情形,临危不乱,指挥道:“凤阳一卫二卫列阵迎敌!”然后问一旁的兵将,“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那名兵将犹疑地回了句:“好像、好像是十三殿下的南昌军。”
    章翙一听是朱南羡,面色顷刻沉了下来。
    十三殿下领兵的厉害他早有耳闻,他也知道而今的朝局,七殿下与东宫势不两立,此去京师,凤阳军与南昌军终有一战。
    但他没想到会在归云山遭遇朱南羡的伏击。
    十三殿下是五月才赶回南昌府的,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比自己的先行队还先一步来到归云山?
    章翙不解,却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环目一扫,局势瞬间了然于心:自己率兵有三千之众,南昌军看样子大约也有三千,人数虽相当,但南昌军早有准备,自己这方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两厢交手已成颓势,不宜再战。
    也罢,是他失策遭到暗算,好在凤阳大军据此不过二十里,退后重整,区区三千南昌军倒也不在话下。
    想到此,章翙决然道:“凤阳一卫二卫无论如何扛住,其余人等,随我先撤回归云河对岸!”
    隘口狭道虽易遭伏击,但若列阵防守,倒也是掩护撤退的绝佳地形。
    然而章翙退出隘口还未走多远,后方便有一名兵将来报:“统领大人,不好了,来路上的吊桥被人砍断了!”
    章翙闻言大惊:“什么人砍断的?”
    “小的不确定,但看他们的兵服和领头人的旗帜,像是西北茅作峰茅将军的卫队。”
    章翙彻底愣住了,茅作峰坐镇西北,乃西北都司的都指挥使,当朝三品昭勇将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一念及此,他忽又反应过来。
    清明过后,京师曾发来一份邸报,声称西北边境有寇匪潜入大随,是以西北军要增派兵力进驻信阳府,抓捕寇匪。
    照眼下的情形看,原来抓捕寇匪只是一个幌子。
    事实上,是当时被软禁于东宫的十三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给西北大将军茅作峰传了信,让他等待时机与自己一起先发制人,歼灭凤阳军的先行队。
    想到这里,章翙彻底明白过来,原来早在二月,朱南羡就筹谋好要对凤阳军动手了。
    当务之急已不该想着如何交战,而是要想法子回到凤阳大军的营地,让他们知道十三殿下伏击截路这一消息,早作应战突围的准备。
    “把马都牵过来!”章翙吩咐道。
    百余匹战马顿时聚齐在隘口后的低洼处。
    章翙带着先行队的精锐翻身上马,迅速道了句:“跟我走!”随即沿河逆流而奔,打算在归云河上游的浅滩处涉水而过。
    然而他这一行动,被此刻高立于山端的朱南羡尽收眼底。
    他将身后朱色披风一掀,回身便往背山处走去,吩咐道:“追上去!”
    背山的平地上,一望无际全是高大威勇的战马,不多不少三千匹,正是朱沢微辛辛苦苦自西北马市买来,打算交由凤阳军用的。
    其实也无怪章翙觉得运马的路线不对,因那份路线图,是被在太仆寺任职的沈奚精心改过,以马草调配不均做了个瞒天过海的借口,然后将战马先转移至离南昌府更近的驻地,让朱南羡先得了马。
    这也是三千南昌军能较凤阳军先一步赶至归云山的原因。
    朱南羡带着先锋队策马疾行,跟在他身旁的护卫秦桑调侃道:“殿下,这七殿下从西北买来的马就是好,跑起来也比寻常的马快,您说要是七殿下得知咱们抢了他的马去打他的人,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朱南羡听了哈哈大笑。
    一旁的朱旻尔忿忿不平道:“他害我皇兄皇嫂,就这么气死了才是最好!”
    上游的河水经过一夜雨水灌注,也已湍急无比,好在河头还有一座栈桥。
    章翙率着一众凤阳精锐行至此,只见前方有一个穿着银甲,身覆朱色披风的人正等着他。
    仔细看去,不是十三殿下又是谁。
    而朱南羡身旁的战马他也认出来了,园字方头的标识,正是自西北马市买来的。
    章翙的心越来越沉。
    眼前虽只朱南羡一人,但他知道,只要他们再往前一步,不远处的灌木丛,更远处的山头,或许就有朱旻尔带着弓箭手举弓对着他们。
    他是终于明白,那个从来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早已对他们凤阳军,对朱沢微动了必杀之心。
    深陷绝境,或许唯有舍命一搏才能换取一线生机。
    章翙看了身后跟着自己的一众将士一眼,自背上摘下长矛,一扬缰绳,任骏马载着自己往朱南羡奔袭而去,手中长矛直指朱南羡脖间。
    朱南羡不慌不忙,在长矛刺来之时,仰身避过,随后脚踩马镫,纵身上马的同时抽出腰间长刀,借着骏马之力,矮身斩向章翙的战马。
    长刀掠过马腹,直接斩下前肢。
    章翙心道不好,正欲弃马而走,谁知身旁的朱南羡也同时弃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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