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笔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 在苏晋心里, 总也以柳昀为楷模, 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 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 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一下就笑了。
    当初朱南羡在三王府外捡到阿福送给她时,还以为是一只候鸟。等阿福长大了,长出一片片白羽,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罕见的白鹦哥。
    想来朱稽佑当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这鸟的父母原该是他府里的。
    阿福极有灵性,似是看到苏晋笑了,又自蹦了两下,叫唤道:“殿下,殿下。”
    苏晋没理它,将它搁好,绕去里间褪了衣衫。
    浴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热得有些刺骨,苏晋将全身没入水中时,阿福还在外头轮番地唤着“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兴致。
    但苏晋想到方才梦中的思虑,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没了。
    柳朝明当初在暗室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
    ——“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初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诛杀功臣仕子的事再来一次?”
    苏晋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将自己往下沉。
    浴汤漫过耳鼻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柳朝明说得对。
    她的立场,从来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择,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与朱南羡的情。
    可若没有朱南羡呢?她又会怎么选?会遵从柳朝明的立场?亦或顺应朝局一如大多数朝臣?还是远离纷争?
    苏晋不知道。
    她也不认为她出于私心的选择就是错的,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喜恶好憎,她毫不迟疑毫不动摇不单单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羡无为人还是为君,从未令她失望过。
    苏晋只是突然开始好奇,若她对于立场的抉择堪称草率,那么明达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选择?思虑了多久才做出选择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好好问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输。
    苏晋刚从浴汤里出来,便听覃氏在屋外叩门道:“大人,外头有位自称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来府上拜访大人。”说完又嘀咕,“怎么半夜来。”
    苏晋道:“让他在正堂里等等。”
    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线索,无论何时,无论她在何处,一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苏晋再从房里出来时,已将官袍换好了,覃氏见状道:“大人这就要上朝去了?”
    苏晋点头:“嗯,今日四殿下与四王妃进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随自己上了马车才问:“有消息了?”
    翟迪从怀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来的消息。大人还记得当初您将安南行商贩货的账目寄回京师,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眉目么?”
    “记得,青樾说,因为这万万两纹银流入大随后便无迹可寻了。”
    “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头的一名录事与安南的案子有关,咱们的人刚赶到,这录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杀了。”
    当时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桩半步,也正因为此,沈奚才发现柳昀牵扯其中。
    “那名录事被暗杀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来虽抓回几人,大都连岭南都没去过。直到上个月,九江知府派人递话说,捉到录事当年的贴身随从,这随从虽不知安南的事,但却知道一个曾经与录事来往密切的岭南商贩,就在前几日,这个商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审着。”
    翟迪说完,苏晋也差不多将手里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问:“大人,既已找到了这岭南商贩,确定他与安南贩货的案子有关,可要用他作为证人为柳大人定罪?”
    苏晋重新翻了翻几页信函,蹙眉道:“这商贩说他不认识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词,这名商贩姓祁, 称商贩其实不尽然, 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 每年在江南一带采买了生丝茶叶送去岭南, 接头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录事。
    翟迪说:“苏大人, 这贩货的说他不认识柳大人,您觉得不可信?”
    “可信。”苏晋道, “以柳昀的作风,若这贩货的认识他, 他早就将人灭口了,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上?”
    根据现有的线索,安南贩货的案子已十分明白, 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贩这样的跑腿在大随采买了货物送去岭南,由岭南贩去安南。
    “但是,他们如何贩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贩货之后, 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终去了哪儿。”苏晋道, “若这祁姓商贩仅只是采买一方, 那么他能提供的线索就触及不到案情的核心, 这样的供词不足以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 这一点下官也考虑过。下官的意思是把这贩货的留着继续拷问,一来看看能否问出其他涉案人员, 当然这原就是必要的;二来, 既然问不出后果, 那就彻彻底底将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过,柳大人的‘不轨之行’由苏大人您来定夺。”
    往白了说,柳昀如何牵扯其中全由苏时雨编排,定罪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证人”,哪怕这个“证人”并不能证实什么,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摁个印谁还不会么。
    苏晋默然片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闭眼倚靠着车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内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将眼一睁:“不对,我方才想错了。”
    “既然这祁姓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无论这案子是否与柳昀相关,一个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根本说不通。”
    “万万两白银堪称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会不利落。”
    翟迪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这姓祁的有所隐瞒?”
    “应该没有隐瞒。”苏晋道,她理出供词的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姓祁的说,他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停止贩货,这与我在安南查出的时间节点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着密函上另两人,“九江府的录事,清河县的胡县令,他二人也是在晋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与清河县任职。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苏晋为何提这个,这个时间点不是明摆着的么?
    苏晋继续道:“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犯下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手握重权,大可以一早就解决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没必要拖到现在,因此他极可能只是另一个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们可以做第二个假设,这名犯案人在两三年前决定收手,他可能念及旧情,放过了九江府的录事与清河县的胡县令,但他断没可能放过这名姓祁的商贩,因这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极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为何要饶过这一个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测,令他无法分出精力与时间将这些‘尾巴’抹干净。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时间内,他应当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他不得不请柳昀来帮自己善后。”
    苏晋抬目看向翟迪:“这里的分|身乏术有三个解释——身死,负伤,被囚禁。”
    “能够请得动柳昀且分|身乏术的人还有谁?”
    景元二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身陨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足东宫;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东宫重返南昌,十殿下带兵去追身受重伤;六月末十三殿下归来继任东宫太子;七月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为晋安帝;议决亲征当日,四殿下中箭落马的消息同时传来,十殿下“意外”伤势复发,于后宫南苑禁足养伤,无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头掠过,“犯下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觉得是朱弈珩。”苏晋道,她似是有些头疼,蹙眉揉了揉额稍,“现在想想,当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连年叫穷,连府兵都养不起。”
    翟迪道:“是,这事下官听沈大人提过,还说当年七殿下在广西巡视,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觉得他穷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让当时的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查桂林府的账册,后来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着年年查,结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说到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钱二位大人没查出究竟,是因为十殿下的银子流去了安南,大随的黄册查不到?”
    “但这只是我的推论。”苏晋道,她又头疼了起来,扶着额角道,“得想个辙,避过柳昀的耳目,将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审。”
    马车到了承天门,一名侍卫上前来问:“尚书大人可要换轿?”
    苏晋道:“不必。”她刚掀开车帘,借着灯火瞧见前方正是沈奚的轿子,又吩咐,“帮本官拦一拦沈尚书,就说本官有要事与他相商。”
    下了马车,翟迪将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与苏晋简略禀报了一遍,拜别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门了。
    苏晋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灯内侍,自提了风灯朝她走来,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与你说。”
    “可是离京的日子定下了?”苏晋问。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赶路,早日去早日回来。”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苏晋道:“好,除了户部的尹郎中,你再派个十分会算账的来刑部跟着我,我怀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与朱弈珩有关,这些日子约莫要查不少账。”
    沈奚听苏晋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会安排。”
    眼见正午门就要到,他将步子放缓了些,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风灯,静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入夜,你帮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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