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恒从旁探臂,在她手肘下轻轻一扶。
    西闲转头,对上顾恒凝视的眼神。
    顾恒道:“娘娘留神。”
    西闲定了定神:“多谢顾统领。”
    顾恒仿佛很担心,手竟一时没有撤开,直到西闲垂眸,他才醒悟似的抽手。
    西闲因心中牵念一事,并未留意,顺势站住脚道:“我即刻要回甘露宫去,顾统领且也回勤政殿……太子那边儿,就多劳费心了。”
    顾恒听她突然又提起泰儿,才忙拱手低头:“娘娘放心。”
    西闲微微一笑道:“太子给顾统领照看着,我是放心的。”
    说了这句,便要登上肩舆,转身之时突然想起了陆尔思的事,便回头看着顾恒道:“另外,听皇上说……大人的终身之事很快定下了,先恭喜顾大人了。”
    顾恒眼神微变,却又垂了眼皮,波澜不惊地回答道:“臣……多谢贵妃娘娘关怀。”
    西闲这才登上肩舆,往甘露宫而去。
    将拐弯的时候,小江子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宫道之中,头戴忠静冠的顾统领,一袭暗青龙骧卫统领缎服,八幅袍摆整齐的垂叠,他独自安静地站在那里,手拢着唇似的,仿佛在出神思忖什么要紧的事。
    冷眼一看简直像是一尊雕像,若非有风撩动袍摆微微地拂动,还以为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假人。
    ***
    其实,假如西闲在离开养心殿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她就会不出意外的看见,白发苍苍的太上皇在圈椅里,微垂着头,可两只眼睛却偏阴阴沉沉地直盯着她。
    直到西闲跟顾恒离开后,成宗闭上双眼,低低地又咳嗽了会儿。
    片刻,成宗哑声说道:“她去了,你出来吧。”
    这一声过后,从成宗背后紫檀木的雕花大屏风后,有一道人影缓步踱了出来。
    成宗并不抬头,只又道:“如何,你可都听清楚了?”
    第131章 0731一更
    西闲去后, 从那紫檀木屏风后走出一人。
    成宗缓缓抬头,在他苍老的目光中所映出的那人, 虽是皇族之尊,但气质稳重儒雅,赫然竟是文安王赵宗栩。
    听了成宗询问,赵宗栩垂头道:“都听清楚了。”
    他苦苦一笑, 又说道:“我早就看出林妃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 却想不到她做事简直惊世骇俗, 更胜男儿。”
    成宗道:“当初金銮殿上敢给宗冕解围, 就该知道她不是易于之辈。”
    赵宗栩心中浮现的,是当初江南一别两人所说的话。
    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
    她还是成了他所忌惮的那个人。
    “你既然告诉了我……”成宗俯身喘了片刻, 才哑声说道:“启儿、……启儿他被害的消息,所以我也投桃报李,并不对你遮遮掩掩。”
    赵宗栩说道:“太上皇节哀, 皇上不肯告诉您此事,只是怕您年纪大了,承受不住罢了。”
    “不用说这些好听的, ”成宗轻笑了两声, 道:“我不相信赵立乱军杀死启儿的说法, 我虽打发了启儿去南边避难,却并不靠近蜀中, 赵立是怎么绕开官兵之围跑了去的?”
    赵宗栩道:“这……许是赵立恨太子当年下令将宁泽王贬为庶人, 所以不顾一切狗急跳墙……”
    “宗栩, ”成宗转头看着他,“你我都不是蠢人,我也不需要听这些抚慰人心的话,我现在只要真相,你帮我查明了是谁对启儿动手,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赵宗栩一怔:“您……”
    成宗道:“当初是为了朝廷安危,天下安定,加上有那道遗诏……可是如果有人连启儿最后一丝生机也不容留,我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好了,你去吧。”
    文安王看了成宗片刻,终于行礼:“是。”
    文安王离开太极宫,走了片刻,看看凤安宫的方向,本想前往,又迟疑了一会儿。
    恰两名太监经过,见了他便行礼。
    其中一人多嘴道:“王爷可是要去凤安宫么?还是先别去,这会儿娘娘不在。”
    文安王道:“皇后去了哪里?”
    太监说道:“才看着起驾去了御书房的方向。”
    文安王听了,心中隐约猜到吴皇后是去做什么,于是先行出宫。
    先前在勤政殿里,赵宗冕在外处理政事,会见大臣、商议国事等,泰儿则在内殿随着太师等写字读书。
    小孩子虽不懂那些《大雅》《小雅》,可读起来却仍是朗朗上口,还带一丝稚嫩的奶气声音格外令人喜欢。
    赵宗冕闲暇时候听着,心中忖度:“这小子以后会不会学着小闲那样……饱读诗书,骂人都骂的格外别致,让人听了都不知道被骂。”
    一时又想起西闲暗讽刺他“近则不逊,远之则怨”的话,瞬间哑然失笑。
    赵宗冕从小最爱习武,何况当时成宗也有意不想让他学更多东西,所以虽不至于目不识丁,在诗书这方面到底是欠缺些。
    故而近来也常看点书,听翰林学士讲讲《史记》《通鉴》之类。
    这日正在听说资治通鉴,有一句:“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
    学士说道:“贤能的人财产太多,过于富裕的话,就会有损他们的志向,很容易胸无大志。愚蠢的人如果财产太多,就会增加他们的过错,而且富有过甚的人,往往会被众人所怨恨。”
    赵宗冕则细想那个“贤”字,听到这里笑道:“这有什么,竟然还巴巴地写在书上,贵妃早就这么做了,朕何必在这里听这些俗套,不如回去听贵妃说。”
    原来赵宗冕想到的是,他告诉西闲关于林家处置情况后,西闲的反应,岂不也有些类似这句话的意思。
    翰林学士脸色发绿,又不好训斥,只得忍气吞声地再继续讲读。
    正说到这里,门外道:“皇后娘娘驾到。”
    赵宗冕一怔,转头看去,果然见吴皇后从门外迈步走了进来。
    学士见状,便垂首退后。
    赵宗冕看着皇后,从那次争吵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皇后的面,这还是第一次。
    吴皇后上前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礼。”赵宗冕扫着她,“你有事?”
    吴皇后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勤于政事,所以命人熬了点人参鹿茸汤,给皇上补身。”
    背后宫女上前,将手中托盘举高,吴皇后亲自端了过来,上前放在赵宗冕旁边的桌上。
    赵宗冕看看那汤,又看吴皇后:“没别的事了吗?那你回去吧。”
    吴皇后道:“另外,上回臣妾一时无状,口没遮拦冒犯了皇上,近来日思夜想,很是不安……所以特来请罪。”皇后说着,便跪在地上。
    赵宗冕皱皱眉,半晌才淡淡地说道:“林妃先前是因为太子,情急之下才口没遮拦,你那个,好像不能算是口没遮拦吧。倒像是心里话。”
    早在皇后跪地的时候,旁边的侍读学士们已经忙退的一干二净。
    跟随着皇后而来的宫女太监们也纷纷后退出门。
    吴皇后听了赵宗冕这样说,垂头道:“臣妾已经知错了。其中的确有几句是闷在心里的话,只是说出来后,才觉着荒唐,毕竟不管是臣妾,亦或者九五至尊如皇上,行事却都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臣妾只是……因为心头难过挤压,所以情急强求,现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赵宗冕轻挑了挑眉。
    吴皇后说到这里,抬头看向赵宗冕,她的眼中已经含了泪花:“当初我跟您,也是在这宫里相遇的,我所经历的,没有人比皇上你更清楚,这许多年来虽然很少提起,可我知道您心中也一直惦记着不曾忘记……”
    皇后抬手捂住脸:“我并非不知道您的心意,只是向来习惯了,所以竟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很不该无理取闹,更加不该嫉妒心起,蓄谋针对林妃……”
    赵宗冕听了这许多话,倒是有些诧异。吴皇后居然能把话说到这地步。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请您看在我还并未铸成大错的份上,宽恕臣妾。”
    吴皇后说着,伏身,额头贴地。
    赵宗冕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这是他自己求来的王妃,虽然当初是为了保她平安。
    成亲后,其实也相安无事,本来赵宗冕以为一辈子就也如此的“相安无事”,但是那一件件发生的事,让他忍无可忍。
    平心而论,就算不是因为西闲,就算不去考虑皇后所做的别的事,就只单考虑她自堕了胎儿、以及伤损了李夫人之子这种事,已经足够让赵宗冕心中的嫌隙无法弥平了。
    但是,吴皇后从不曾这样垂泪跪求。
    她也许是聪明的转圜过来,又或许这话中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赵宗冕道:“你起来吧。”
    吴皇后道:“您若是不肯宽恕臣妾,宁肯就跪死在这里。”
    赵宗冕一笑:“何必要这样,你都把圣贤抬出来了,朕又怎会为难,你起来,回去吧。”
    吴皇后抬头:“您真的宽恕臣妾了?”
    赵宗冕道:“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能怎么样?”
    吴皇后嫣然一笑,这才缓缓起身,她却并没有离开,犹豫了会儿,讪讪道:“那汤是大补之物,皇上记得趁热喝。”
    “知道了。”
    皇后却仍不动,脸上有些赧色。
    赵宗冕道:“还有事?”
    吴皇后才说:“您多日不去凤安宫了。臣妾想……”
    赵宗冕看着她,终于说道:“这几天各地的奏疏雪片一样,指不定哪里又出什么事,等晚上瞧瞧,得闲了自然会去。”
    吴皇后流露欢颜:“臣妾叩谢。”
    说了此事,这才缓步后退,出殿去了。
    赵宗冕见她离开,才把手中捏着的书往桌子上一扔。
    翰林侍读们鬼鬼祟祟地从偏殿走了出来,赵宗冕转头看见,叫了一个过来:“你,把这汤喝了。”
    侍读吃了一惊:“这是娘娘特意给皇上准备的,臣如何敢如此没规矩?”
    “让你喝你就喝。”
    侍读只好答应,果然上前,将一锅汤打开,拿勺子盛了些,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其他几名侍读瞧在眼中,脸色古怪,不知是羡慕还是好笑,原来这鹿茸素有壮阳之效,再加上人参,只怕效果强劲,这位学士身子单薄,又没婚配,吃了后不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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