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她宁愿当初放下一切同他远走高飞,也不要今日天人永相隔。她不求长命百岁,什么也不求,只想再见见他,碰到他的脸。
    赵蛟的唇被她柔软丰润的指抚过,他搂着她,露出柔和的笑意,“还记得我们儿子么,阿贞,我已不在,你好好待他,便算是偿还了我。”
    “……好。”
    迟早有一日,她会还政给赵清,“到那一日,我还能不能……在梦里见你?”
    她温柔而忐忑地等待着,赵蛟握住了她的指尖,“只要你想,我会来。”
    他噙着笑,熠熠生辉的眼睛,缠绵着一股说不明的情愫。她想紧紧上前拥着他,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她的悔意,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他的手化作了透明,一切含笑如梦寐般的面容,在她眼底、掌心,化为飞灰……
    “七郎!”太后从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清冷的大殿,几支残烛摇摇欲坠,一天星河,在半开的窗棂外浮沉无定。殿内清寂如死。
    邵培德后脚随着几名婢女跟来,匆匆前来问讯。
    太后叹了一声,道:“无事,都散了。”
    “诺。”等人要走,太后又留下了邵培德。
    邵培德留着静听发落,太后却不是为着赵蛟之事,“公主同君瑕已僭越雷池,君瑕虽配不上她,但哀家不想强逆公主心思。”
    邵培德的眼珠转了转,知晓太后近来心事重重,屡番提及摄政王,皆因公主而起,公主虽是先帝爷的女儿,但太后对她的宠爱并不少,毕竟也是己出。他便想了想,佝偻着回话:“太后欲选驸马,得让公主喜欢才行,奴婢倒有一人举荐。”
    “说来听听。”太后皱眉。
    邵培德踮着脚走到太后跟前,嘴唇一开一合,比划了两个字。
    虽不闻其声,但太后仍是蓦然心惊。
    岑寂许久之后,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念及梦中赵蛟所言,她轻声道:“就近几日将皇上接回来罢,他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
    禁卫军时常回话给他,包括小皇帝光着脚丫在公主府捉知了,拿弹弓射飞鸟玩等劣迹,太后怕他养野了性子,又想念他,只好先软了心肠,请赵清回宫。
    赵清被接回宫之日,身体早已大好,精神抖擞,脸庞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红润。不过在赵潋送他出门时,赵清往君瑕身上看了一眼。
    他送给他的那封信,赵清趁着无人时拆开了,这是一封分量极重的密函,甚至能惊悸朝野,让他母后也为之震动。眼下的赵清还不敢声张。
    就如同君瑕可以留给他的一行字:小不忍则乱大谋。
    赵清瞥回目光,没说话,面色如常地上了宫车。
    总算送走了调皮蛋,赵潋一身轻松。
    府内拂春居的矮墙修整好了,院内的葛藤都拆了,改种了小桃花和一品冠。粼竹阁还是保持原状,另外赵潋在浮桥右临溪扎了一架秋千,涨水时荡着秋千便可过河了,不过这需要轻功。
    另——赵潋还想着装点一番公主府,君瑕忽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瞿九郎已经落网了,公主自由了,又可以畅怀地胡闹了。”
    虽说瞿九只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但近来瞿家定会收敛,不再将矛头指向赵潋了。
    赵潋也欣喜,但品过来君瑕方才的称呼,又皱了眉头。
    石桌上的棋下了一半,赵潋懒散地拈着黑子,好似上面有个洞,能从中窥见君瑕的冰姿雪骨。
    君瑕则沉稳澹然,如一泓秋水,水深而澈。
    拎着篮子的杀墨走来,将竹篮摆在了赵潋脚下,沁着一股清香。赵潋诧异地往竹篮里瞟了一眼,登时皱眉:“这团黑乎乎的尖尖角是什么玩意儿?”
    听她的描述让人发笑,君瑕失笑起来,拿起了一只,“这叫菱角,江南特产。水榭外种了不少,我那片水域的菱角大器晚成,定要拖到入秋了才能长好,味道清甜,你尝尝。”
    赵潋狐疑,“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杀墨蹲在草丛里补了一句,“先生不爱吃太甜的,菱角不算甜,公主尝尝就知晓了。”
    尽管君瑕的手很漂亮,但托着这么个丑物,赵潋还是皱眉,“这——怎么吃?”
    看起来又尖又硬,还很是扎手,赵潋怀疑地拿起了一只,外貌倒有几分似元宝,才煮熟没多久,外壳坚硬温热,赵潋碰了碰它的一只尖角,确实扎手。正疑惑这东西怎么能吃,君瑕已剥开了一只,修长温润的手指递到了眼前。
    白白嫩嫩的菱角肉,衬着他的手指,很是赏心悦目,赵潋一高兴,就咬了过来,顺嘴伸舌头舔了下他的指尖。
    君瑕无奈地一笑,将手收了回去,“杀墨,去取一副碗碟来。”
    “好。”
    赵潋嚼了半个,确实味道清甜,怡人可口,一尝便有江南风味。
    君瑕温柔地垂下目光,耐心地替她剥菱角,“到了菱角成熟的季节,采菱之歌在水面一唱便是半夜,歌尽中宵。但姑苏不若汴梁,即便是听到成片的菱歌,也不会觉得吵闹,反倒觉着窗外是一天月色一江水,头下枕着的是一船星河,别有几分清净。”
    他递来一只,她便咬一只:“所以,你会宿在船上么?”
    “偶尔会。”君瑕笑道,“夏夜睡在乌篷船,用绳系在水边,不会划出太远,湖上有风,清凉解暑,还能剥几只菱角吃。”
    听他一说,赵潋对江南生活有了几分向往,倘若是和君瑕一道睡在乌篷船里,枕着星河,枕着水中月,吃着清甜的菱角,听着泛夜菱歌,也挺自在。
    “你在姑苏住了多少年了。”
    赵潋咬了一嘴,君瑕的手指忽然一顿,他垂眸又捡起了一只,在赵潋莫名觉得犹疑之时,他轻声噙笑,“记不清了,很多年了。”
    赵潋“哦”一声,君瑕那话真是百般况味,她品不出,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懂,“你过得倒是挺潇洒的,姑苏好山好水,人杰地灵,用来修身养性的确不错,羡煞旁人。”
    赵潋至今都不敢问,你得罪过谁,谁恨你入骨,要给你种下销骨之毒,
    即便她问了,君瑕也不会说的。
    既是伤口,只有等他主动揭开疮疤,她断然不会代劳。只要他喊一下疼,她都能压制住好奇心,发誓宁愿不要知道,只求他不伤着自己。
    这么许久了,赵潋同他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罢了,赵潋习惯了,也很享受。
    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过去保留一下秘密,即便是夫妻之间,也未必要做到推襟送抱,如此也甚好。
    杀墨取了盘子来,便又走了,替小四收拾厨房里的烂摊子。小四方才煮小米粥,差点烧了锅子,炸了灶台,幸得公主大方不追究,也没伤着人。
    君瑕将剥好的菱角都放入盘中,他自己没有动,都给赵潋了,赵潋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个,淡淡的甜意化在嘴里,甜而不腻,她想那一篮子她都能吃完。
    君瑕随意地问了一句,“公主在汴梁,又觉得如何呢。”
    赵潋想了想道:“我的人生,前几年和后几年大不相同罢。前几年,我身边兄友弟恭,哥哥们都疼爱我,弟弟妹妹都敬重我,师父也待我很好。后几年……我成了大周唯一的公主之后,人看到我,都怕得躲起来,只有萧淑儿与我走得近,算是好友。不过她嫁了人之后,我便又孤孤单单一人了,先生,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寂寞了很久了。”
    “那会儿觉着,我这人向来心气儿高,宁缺毋滥,找个不顺眼的回来,徒给自己找罪受,不如单着一个人,所以退了瞿家的婚事,我不但没觉着可惜,反而额手称庆。但你来了,我又觉得,原来找一个人过一生也是可以的。”
    赵潋发觉君瑕的眼眸陡然黯了下去,她心直口快,自知说错了话。
    无法解销骨之毒,他怎能给她一生?
    君瑕顾虑重重。
    赵潋心知说错了话,悄然给自己抽了一耳光。君瑕恍然抬起眼眸,赵潋将剩下的菱角都推入了盘中,将他手里正剥着的这只也放入了盘里,起身一步跨了过来。
    他微微一怔,下一瞬便落入了赵潋的怀里。
    赵潋将他横着抱起来,用胳膊掂了掂,随即喜笑颜开,“真好,先生被我养胖了点儿了。”
    “公、公主。”君瑕少见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向来口齿伶俐,何曾有过这时,耳梢也红透了。
    应该是料到赵潋要做甚么了。
    她眯着眼,似只猎得白兔的狐狸,狡黠地扬起一分笑意,“天色渐晚,今日罕见地只有我俩,先沐浴再吃宵夜,你看如何?”
    “宵夜?”君瑕一时没意会过来。
    “对啊。”赵潋的手臂骤然收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笑道:“有我怀里这么大一盘,能饱餐一顿了。”
    第52章
    锅灶怦然一响, 炸裂的锅灰扑了杀砚整脸,以至杀墨走进厨房, 乖巧地蹲在地上捅柴火, 满脸灰黑,犹自俊气阴柔、可怜动人的弟弟, 教他忍不住好笑。
    杀墨将杀砚从柴堆里拉起身,教他在一旁看着, “柴不是这么烧的, 米也不是这么放的,让哥哥教你。”
    在四人中, 杀砚虽手腕果决, 不拖泥带水, 但论照顾衣食起居, 要数杀墨最体贴周到,不但泡得一壶好茶,还烧得一手好菜, 这也是君瑕挑中他的缘故。
    等水米都下了锅,火被撩得旺盛,舔舐着锅底,杀墨将手揉搓了两下, 只见弟弟还黑着脸状似无辜地站在那儿, 他这个做哥哥的,忽然很是心疼,上前将杀砚的小脸蛋一揉, 替他将灰轻轻抹去,“小四,以后哥哥烧给你吃,决计不会饿着你。”
    杀砚猛然抬头,与阴柔的面貌浑不相衬的凌厉目光,漆黑如深渊,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视线,杀墨在他的注视之下,心口竟猛然加快,杀砚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攥得死紧。
    杀墨嘿嘿两声,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身去将锅盖上了,“米要煮会儿才能熟,哥哥带你四处转转?你是这意思吧?”
    杀砚一经提醒,手指怔然松了几分,他“嗯”了一声。
    于是杀墨忘了这弟弟方才的反常,反将他的手圈在掌心。少年发育慢,杀墨到了抽条的年纪,杀砚却还是半年前的模样,足足比他矮了半个头。
    两人踱步到了池塘边,溪水粼粼然曳浪。
    杀墨忽道:“先生和公主的菱角,怎的才吃了一半儿便走了?”
    他牵着杀砚的手,“走罢,去瞧一眼,看先生要点儿什么。”
    不知为何,杀砚的眼底晃过一抹不情愿,杀墨以为自己看错了,牵着小四的手矮身走入花林,穿过低桠的木兰花树,行至公主寝房外。
    天已晦暗下来,下弦月露出素净的轮廓,被木兰花枝捣碎了,柔波滟滟地淌落青痕石阶。
    杀墨踩上石阶,忽听得闷哼一声,被翻红浪的闹腾声,杀墨煞白了脸色,惊愕地回身瞅了眼弟弟,要拉着小四逃离此地,但杀砚只是目光固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作为哥哥,杀墨有责任带弟弟规避少年不宜,非礼勿听,但杀砚却将他的胸口轻轻一推,擅自走上了台阶。
    寝房里却不知是怎样光景,杀砚像尊石像岿然不动。那里头,传来先生沙哑的略带一丝慌乱的声音,“莞莞,吐出来。”
    杀砚一怔,正要往下走,公主那笑盈盈而娇媚的嗓音接踵而至:“咽下去了。”
    “你……”
    “不难吃。只要是你的东西,给什么我都爱。”
    红罗软帐,由缓到急地摇晃起来,如春潮带雨晚来急。
    两个小少年,面面相觑一眼,各自面红耳赤争夺着路跑了下去。
    ……
    夜里似又落了一场雨。
    在后半夜,疾厉的入秋之雨嘈嘈切切地打在热烈而鲜妍的花苞上。聚拢了晶莹的雨露的娇花,缓缓倾斜复瓣,水迹蜿蜒而下,浸湿了绯红的土壤。
    一觉醒来,天气凉爽了不少,推开窗,潮润的空气里带着一波草木香,透着微微凉意。
    赵潋趴在窗口,舀了一手沿窗棂淌下的雨水在掌心,肌肤冰凉,水珠聚在掌心又从指缝之间漏了下来,初晨百无聊赖,她觉得甚是有趣,冷不防便被身后人揽着腰,压在了窗边。
    她笑吟吟地抬起头,翻掌落了一手的水,眼前的人眉目秀逸,轻揽着她的腰肢,但毫不显得风流放荡,而是克制温文的,与昨晚大不相同。
    赵潋伸手在他的胸口戳了一下,声音有些闷:“先生。”
    君瑕道:“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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