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他就继续和我说, 小狐狸和小小狐狸的事情, 气得我差点一脚踢翻他的莲花台,把他一脚踹进深渊里去。
    总而言之, 在他给我叨叨很久他那个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就是如何骗过我的计划之后, 他忽然沉默了, 不再出声,故事戛然而止。
    我说:“你虽然骗我很可恨,但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至少给那叫十七的狐狸复明了。”
    惠岸静静地坐着,过了很久以后, 才轻声说道:“不曾。”
    他抬起疲惫的眼睛来望着我,哑声道:“师父,我总觉得人族过于无情,子弑父,父杀子,原本是血浓至亲,生了嫌隙连路人都不如,可我直到遇见那狐狸,才知道人是如此,兽类更甚。”
    “纵然惊蛰贪心,盗了仙丹和琼浆去,本也就算了,可他生来便是狠毒至极的性子,我过了很久才明白,他根本不打算照顾他的弟弟,只因着十七傻,他什么都不懂,只有这样一个哥哥对他好,便全心全意地回报他,却不知道惊蛰只是因他生来就有九尾,想等他修成,一口吞了他的修为给自己续命罢了!”
    “我以前见过的人再无情,也是手足不相残。那日惊蛰盗了仙丹琼浆走后,将那一滴净瓶里的水凝水为珠,安在自己的戒指上,只为向人炫耀他有多了不得,骗过了神仙,盗取了仙丹,堪比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了。”
    惠岸说着,眼中猛地落下泪来:“因我恨透了他,便离开南海追杀他,想着怎么也要把这一滴给十七复明的水夺回来,却万万想不到他比我狡诈得多,我抓住他要杀他,他求我看在十七的面上放过他一次,我没有停手,将他打得濒死,却不忍看着他死去,便将他丢在山野之间等死,却万万想不到他并没有表面上伤的那样严重,我一转身,他便挣扎着逃窜来了山涧,一口吞下了十七的元神,得以续命,修为整整涨了十倍。”
    惠岸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一场秋雨渐渐平息。他定定望着我,低声问我:“师父,这世上的事情,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是杀一条命是对的,还是放一条命是对的?若是我当日不曾想帮十七,就不会给惊蛰有可乘之机;若是我那时心狠手辣杀了惊蛰,十七也不会被他一口吞下元神害死。这世上因果循环我自然知晓,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帮一个人,也是错的么?”
    “若是我不曾出现,或许十七此刻已经化形成功,如他所愿成了那一只鸟儿,虽然一双眼是盲的,却已有了借风的双翼,可如今我们两败俱伤,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连那水中明月一点明亮的痕也搅得碎了,什么都不曾落下。”
    惠岸问我的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原本相依相偎的一段友情,好的开始,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人也好,神仙也好,都处在这庞大而又无法挣脱的洪流之中,向前滚滚而去。
    这事儿若是有人问佛祖,他便定要用那套话来烦你,讲什么:他是你命中的劫数,躲也躲不掉的。
    仿佛天命就是见不得人好,一旦人喜乐无忧了,就得强加点痛苦来让他畏惧,然后诚心诚意,礼佛敬神。
    可是神仙自己呢?还不是一团糟。
    我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只能安慰他说:“你的善意,是好的,却给那些不好的人用了去,这人世间的事情就像是一个轮回,一个人受了伤,便想将他受到的伤害加到别人身上,见到人便掀起那血淋淋的伤口提醒自己:世间的人都是坏的,后来伤口感染,把自己变成了和当初憎恨的一模一样的坏人,只希望你从这个轮回之中跳出来,不要再害了自己。”
    我安慰完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回想起他之前与我犟的话,数了数,道:“不对呀,你那日说你犯了杀戒,色戒,贪戒,可这狐狸连个人形都没有,你是怎么犯了……”
    我问到一半才醒悟到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问题,忽然住了口,愕然看着我这徒弟,上上下下打量他,原来他口味这么重,竟然……
    惠岸茫然看着我,见我忽然猛地倒退一步,用愕然的眼神打量着他,只能不解地看着我,问:“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徒弟竟然如此有勇气,我觉得他这样发展下去,就可以被佛祖带去用来宣传跨物种爱情的平等性了,那老头估计很喜欢这个宣传主题:伟大的爱,与外形无关的爱……
    我说:“你李家的人,果真一个比一个勇猛……”
    惠岸被我用震怖惊恐的眼神看了很久很久,才醒悟过来我到底在说什么,一口气顺不过来,硬生生给呛了一口,接连咳嗽不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气得瞪大了一双眼睛看我。他又全身瘫痪,一丝一毫动弹不得,被呛到了以后不住咳嗽,痛得脸都扭曲了,一个完整的音都发不出。
    我感慨地看着他 ,说道:“惠岸啊,你要知道,师父是不会歧视你的……”
    我不说还好,这一说,惠岸整个人差点被咳得背过气去,他说又说不出来话,动也动不了,被我气得翻着一双眼睛丢给我一个白眼,呛得险些一口险些从肺里喷出来。
    我给他顺顺气,安慰他:“没事,没事,师父早就说了,不会物种歧视的……”
    他好不容易才顺了气,被我一说,气得瞪大了眼,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一口死死咬在我给他顺气的手腕上,险些咬出了血。
    ……你这死孩子,属狗的吗??
    他千辛万苦才顺过气,恶狠狠盯着我道:“师父你——”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半晌,才小心翼翼问他:“十七还是惊蛰?”
    惠岸差点被我气得背过气去,吼道:“都不是!”
    过了许久,才黯然道:“父王为我定了亲了。”
    说完,睁着一双怯怯地眼睛,对我说道:“我……本来我是不该与你说的。我父王说去了西天修行的人,是断没有还俗的说法的,他也知道西天或许会让我还俗回去侍奉父母,但是绝对不会允许我还俗以后再破戒,所以准备先斩后奏,到成亲之前,请了满座高客,再来逼西天让我还俗。”
    ……你这孩子,是不是对色戒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我问他:“那想必你也很喜欢那个姑娘了?”
    不想他却对我说:“还不曾见过面,谈何喜欢?”
    ……我就说他对色戒有什么根本性误解吧!
    但是我看他这样难过,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科普色戒到底是什么,这样难免显得我很刻薄,作为一个师父,我应该先好好开导他才是。
    我早就听文殊提起过此事,但是万万没想到李天王竟已经把事情想的如此周到了,甚至连日子都已经定下,竟然打算用高朋满座来逼我就范,他李天王真是厉害,每天都在坚持不懈地刷新我对他的容忍值。
    我问他道:“既然你父亲早就想让你还俗,为什么还偏偏要多此一举,送到我身边受戒?你若不曾受戒,事情又怎会到这一步?”
    惠岸黯然道:“他送我来师父这里的时候,是不曾想到哪吒有一日会复生的。那一日他一鞭打碎了哪吒的金身,可哪吒的魂魄却来西天向佛求告,最后佛给他用莲藕塑了身子,重新复生。你也记得,我父王那塔,便是因为哪吒要找他报剔骨剃肉杀身之仇,佛祖给他保命的。可是他两个儿子都被送到西天,唯独那要杀他的逆子留在他账下带兵,我父王日夜难寐,枕戈达旦,提防仇敌一般提防哪吒,日日将那金塔带在身边……”
    惠岸说道这里,骤然停了下来,忽得看着我苦涩地笑了起来:“父王说了,用哪吒来换我做师父的徒弟。反正我自小便是没人愿意要的,师父也不想要我这般除了扫叶子什么都不会的徒儿吧?哪吒昔日拜师于太乙真人门下,有三头六臂,手握混天绫,脚踏乾坤圈,比我这个只会扫叶子什么也没有的废物要好得多了——”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他:“行了你别说了。”
    惠岸:“???”
    我说:“净瓶给你,柳条也给你,南海所有宝贝都给你,我就不信我堂堂观世音的徒弟比不上太乙真人那傻老头的徒弟!”
    惠岸:“……”
    起初,我不是很确定我这徒弟这样说是他真的自卑,还是他现学现用,拿着孙悟空那“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招儿来哄我,知道他抽咽了一下,一副难过的样子,对我道:“哪吒还有三头六臂……”
    ……
    都是孙悟空那混球,把我好好的徒弟彻底带坏了。
    我说:“没事,你还有善财龙女给你撑腰。谁要是欺负你了,我让善财龙女跟着你打群架去。”
    惠岸:“……”
    我这么一说,他果然再也不敢叨叨,彻底给我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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