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站起,嘴唇翕动,牙关打颤,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楚晙注视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道:“确实,你受苦了。”
    “不,殿下,这点苦算的了什么呢?”清平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她面颊上滑过一道水痕,人好似并无知觉般哑着声音继续说道:“这不算什么......苦的是安平城破时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往他处的十万百姓,是在城中领着手下殊死抵抗后殉国的孙从善!更遑论西戎人一路屠戮洗劫村庄,追杀逃亡百姓......风雪中灾民流离失所,朝廷却不准两郡开门放行,硬是熬死了这些人!”
    她原本嘶声力竭的说话,却渐渐低了下去,呵了一声道:“说来可笑,安平安平!何来安稳太平?”
    楚晙一言不发,坐在座上,姿态从容地看着她。清平陡然间生出种自己所言不过是个笑话的感觉,她垂下头,脸上已经是泪痕斑驳,刺的脸生痛,她道:“我真是愚钝,殿下想必早已经料到此事,还需要我在此大放厥词,细数种种么?”
    楚晙收手袖中,淡淡道:“安平虽陷,却将西戎数十万大军引入云州腹部,令其无法折返。如今居宁关已闭,国战过后再无西戎此国,爾兰草原亦可收回,我代国版图可向东北拓展至达慕雪山。王庭已灭,金帐不复,草原诸族不成气候。此战一过,放眼四海,威震寰宇,我代国再无敌手,这是千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盛事!清平,你出使西戎立下大功,待后升擢——”
    “升擢?”清平打断她的话,突然低声笑起来,道,“我在金帐时有人与我说,我不过是件东西,被人送去换另一件东西罢了!没人想要我回来,也没人以为我能回来!”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闪过,脸上痕迹已干,冷笑道:“我的确是看错了人,愚蠢至极。我竟然信了你所言,以为只要出使西戎,就能保全安平!真是可笑!我在草原之中没日没夜的逃亡,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你又在做什么呢?安平沦陷时你可有想过最初的承诺?只要你在云州,就定要保此地平安?!”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晙,楚晙站起来,把双手放在清平肩膀上,道:“但那时我已经回了长安,并不在云州。”
    她漆黑的眼瞳翻滚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眉头皱起道:“当时朝中局势不明,若是不我当时不赶回长安,我那二姐怕早就对我下手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若无权无势,偏安一隅,焉有你我二人相见之日?”
    清平顿时哑然,甩开她的手,难以置信般道:“我真是疯了,那日居宁关破时,我竟想折返与你同生共死,这真是......真是可笑至极!”
    她踉跄从台阶上退下,跌坐在地上,绑头发的红绳松落,长发倾泄而下,掩住了她的脸,楚晙本想去扶她,见她肩头微微耸动,迷茫地瞧着丹陛边那盏高大的鹤型灯台,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清平恍然间像想透了许多事情,那些从前不肯去仔细分辨、不愿去想个透彻明白的事情,如今都隐约浮出了水面,被一条无形的线串在一起,看似各不相干,其实都是早已埋好的一步。她不过是人手中的棋子,被推着走,以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还天真的有所期待。
    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道:“......的确如此,在殿下心中,我先是代国朝臣,需听命于主上之命,为国献身;再是您的臣属,看见时机不对,就可以随意丢弃。只是我想不明白,若是殿下有命,做臣子的怎能不从?何必要与我说些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她惨然一笑,一步步向后退去,道:“莫不是看我失魂落魄、神魂颠倒,觉得十分有趣么?”
    楚晙脸色异常难看,手握紧了椅背,眼中怒意翻腾,清平恍若未见,转身快步离去,在雕着百鸟逐凤的殿门前驻足回首,隔着重重帷幔,突然道:“......那夜在船上,我真的想过,若是使团被扣压在西戎,二三十年不复得见,我又该如何?”
    水渍没入脚下砖缝,话音刚落,她先自己失魂一瞬,而后觉得自己内里空空,好似只剩下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魂魄早已随着今夜的话散了个干净。
    “想来黄泉再见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殿下,我从不怕死,我等的起,只是——”
    清平倏然住口,最后一魄随着话出也不见了踪影,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一句梦呓:“——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打开门离去,夜风长驱直入,吹的殿中烛火摇曳,帷幔微晃,楚晙坐回椅中,那句痴人说梦仍回荡在殿中,合着窗外的雨声,融入漫漫长夜中。
    第133章 所爱
    骤雨初歇, 水滴从青瓦檐滑落, 在寂静深夜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清平立在宫门外, 刘甄提着一盏宫灯送她出来, 有些踌躇地站在她身侧,却不知要怎么开口。她二人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再也不是从前相处的样子。
    刘甄沉默片刻,缓缓道:“回去好好歇息, 说不定过几日, 殿下又要召你入宫。”
    清平没有回答, 只是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中。
    她忽然有些了悟,那高踞主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女, 并不是偎依在窗檐下, 看雪洋洋洒洒的爱侣。曾冒雪前行数日,连夜赶赴月河战线,寒风呼啸中她们对立而视, 托付彼此心意;绚烂星河下,她也曾为她挽发, 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今, 这些都已经化为记忆中模糊的一隅, 哪怕她再如何竭尽全力去回想当时的心绪起伏变化,再也不会有分毫触动。脑海最为清晰的,竟是从草原到云州那些不眠不休逃亡的日子。
    “多谢。”她低声道,神情有些萧索,“我自有分寸。”
    刘甄脸上露出不忍, 从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中读出某种深切的痛楚与隐忍来。楚晙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虽知道大部分的事情,但依然不能为清平做些什么,愧疚与无能为力让她感到无比的煎熬,她忽然道:“清平,若你想走——”
    清平突然按住了她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深夜的墙外传来踢踏马蹄声,刘甄猛然住口,额头蒙上了一层薄汗,清平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从她手中取过那盏灯,道:“回去的路太暗了,这灯便借我一用,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她提着灯向外看去,天枢驾着马车到了跟前,道:“李大人,请上车吧。”
    刘甄怔怔地看着她提着灯上了马车,灯光照出她的脸,如同开锋的宝|剑般,眼角眉梢褪去了原本柔和,变的有些锋利冰冷,光影勾勒出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呈现出种动人心魄的美。
    刘甄不免有些心惊,她与清平相知相识,如何不知她是怎样的人?但此时看她的模样,竟然连往日的一点影子都寻不着了,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清平看向她,眼瞳中流转着浅浅的光,她微微一笑,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宫人关了门。刘甄走在宫道上,以口型相仿,在心中把清平那句临走前无声的话给念了出来。
    “记住你说的话。”
    刘甄眉心重重一跳,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她心中。她有些后悔当时说的话,劝清平走,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想不被发现,就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藏身于山野中,做个农人村妇,难道清平愿意这样?
    刘甄叹了口气,往事历历在目,她整了整装束,垂下眼,在踏过重华宫宫门时,又变成那个颇得太女倚重的刘尚女。
    下了一夜的大雨,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被冲洗的明净,在朝阳中反射出一片无比眩目的金红色,刘甄看着雨后澄澈的天空,忽然觉得哪怕清平真想离开,从此做个这样的人,也未尝不可。
    .
    清平回到府中时已是天光大亮,张柊见她回来,便在厅堂招呼下人备饭。
    清平在桌边落桌,有仆人送上碗筷,张柊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不曾想竟放晴了。”
    “晴天自然是好的,使人将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晒,晴不过几日,到时候又得下雨。”清平舀起一碗粥喝了几口道。
    张柊注视着她道:“……竟不知你对长安这般熟悉。”
    清平手中一顿,瞥了他一眼道:“曾在长安求学,也是住了几年,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
    张柊有些尴尬,低头用饭不语。两人各自心怀秘密,本就无话可说,清平用完饭便回了后院书房中去,临走前低声道:“看好那些下人,别让他们随意走动,宅中的事情,要劳烦你打理好。”
    张柊压下心里疑惑,无论他对昨夜所见有多少猜测,此时他也不得不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深夜出现的马车,身着近卫服饰的女子,他深吸一口气,明白他们彼此都需要等待时机,而这种等待,恰好是最让人倍感煎熬的。
    .
    清平坐在书房中翻着那本账本,她手上这本自然不会是原本,而是另行抄录的副本,她翻了几页,慢慢合上放在手边。
    她手中这本账本记载的东西几乎可以颠覆整个贺州官场,世家大族手伸的如此之长,将贺州瓜分殆尽,贺州官场贪墨横行,世家肆无忌惮,几乎已经将贺州官府压在下面,朝廷多次派去的官员整治,但都无从下手,皆无功而返。贺州甚至成为一块铁板,谁敢去踢,就会遭到激烈的反击与报复。
    这只是一州之景而已,那其他州呢,是否也是这般黑暗糜烂?世家自建朝初便已盘踞在六州土地上,当时朝廷需要仰仗她们,但历经种种变革后,到了今天,她们已经成为能插手朝廷决策的庞然大物了。通过不断在朝中举荐和插|入合适的官员,达到为其谋利的目的,再通过联姻,使得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这已经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局面的形成也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同云州有战事,朝廷要从其他州抽调粮食运往广元,但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数额。地方凝聚起的势力成为阻碍朝廷新法推行的巨大阻碍,更别说科考取士,如无人推荐,平民之家,怎能有入官学就读的资格?贺州一地最讲究出身家世,为此改姓入门者不计其数,不过只是为了冠个宗族姓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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