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拱手回礼,道:“多谢。”
    .
    出了宫门,清平本应乘轿回府,但中途换乘马车去了大理寺诏狱,此时仪仗必然还未到位,她尚有些时间做别的事情。
    她在车中换了便装,拿着令牌进了诏狱。牌子是陈开一私下送来的,这便是报答她在选侍时所做的一切,楚晙后宫多了位陈侍君,她也拿到了通往诏狱的令牌。
    行令无误,也无人追问她的身份。清平径直向里头走去,诏狱中昏暗一片,又闷又湿,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腐臭,连墙壁上的火把都失了温度,清平走到一间牢房外,轻轻扣了口门,道:“司先生?”
    牢房里的稻草床上躺着一个人,闻言连动也不动。清平想了想道:“司先生可否认得吴盈。”
    黑漆漆的牢房中半晌才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如今我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许多事情都已经忘得一一干二净了,哪里还记得什么人……”
    清平垂下眼,道:“记不记得不打紧,她已经死了。”
    牢中陷入死寂,床上那人许久没有说话,清平站了一会,道:“您是她的生母,此事理应告知您。既然消息已经送到,在下告辞了。”
    “阁下留步”
    床上那人翻身坐起,道:“你说……吴盈死了?”
    清平眉心一跳,手抚平了些,才道:“是。”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李什么。”那人冷笑一声,道:“昔日信王麾下无名之辈,不值得劳神去记。”
    清平不为所动,道:“此次前来是想请教先生一件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抬手丢了个装水的破碗砸了过来,清平被溅了一身水,连避也不避,任袍子污了一片,道:“吴盈死在云州,是我亲手为她收敛的骨殖,如今已经送回了吴家。只是她父亲已经改嫁,便不曾惊扰他。”
    “我想问问先生,吴盈离开前可曾留下了什么东西与您?”
    “死了。”那人木愣愣地瞧着牢门,头发散乱披着,倏然大笑起来:“死了!都死了!死的好!”
    那笑声在诏狱中回响,十分骇人,而后渐渐低了下去,低低的啜泣声传来,仿佛暗藏着说不出的悲哀,清平手伸进袖中摸了摸纸鹤的边儿,耐心等了一会,牢房里的人才慢慢开口:“她走后不到半月,我收到一封她寄回来的信。”
    “说是信,但纸上只言片语也无,只是用朱砂画了个东西,看着好似像个眼睛。”
    眼睛。
    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如碎冰般浮出水面,顷刻间化作鲜红的血,滴落在被太阳炙烤的滚烫的黄沙里,凝结成黑色的血块。
    碧色的珠串在火光中闪过淬毒似的幽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套上她的脖颈,如同为待宰的羔羊套上致命绳索。
    经卷的边角已经干枯发黄,上面用金笔抄写了咒语,挂在帐篷里,乍然看起来就像是——
    不知从哪处传来呜咽声,如诉如泣,原本平静的诏狱如同水落油锅般猛然沸腾起来,到处都是犯人们鬼哭狼嚎的叫喊,一时间让人觉得如坠地狱,清平猛然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体,牢房中的人已经回到床上,她瞳孔微缩,转身快步离开了诏狱。
    等到她从诏狱出来,竟觉得外头的阴天也格外明艳,待到行至马车处,车中香茗清悠,显然已有人在内等候。
    清平毫不意外,踩着矮凳进了车里,一中年女子正坐在小几前,见了她来行礼,道:“李大人。”
    清平受了她这一拜,道:“吴讲侍如何在本部的车驾中?”
    来人正是吴钺之母,翰林院讲侍吴诞,她手持一杯泡好的茶,水汽氤氲,茶汤清透,茶香扑鼻而来。她道:“听闻大人要离京公干,特来为大人饯别,大人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罢。”
    吴家自从站错队后,在朝中的地位便有些尴尬起来。楚晙虽无惩戒之说,但明显不会再重用吴家的人。清平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唇齿留香,淡淡道:“吴大人客气了。”
    吴诞显然也有许多疑惑,但仍是客气地道:“李大人不必谦虚,多亏了大人在朝中为吴家周旋,才避了几件祸事,不至于……”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清平身为礼部侍中,是楚晙旧邸出来的人,有许多事情她总能早些得到消息,卖吴家一个好也只是顺便。吴钺曾有恩于她,这便当作是报答她了。
    何况吴家虽被打压,但毕竟是贺州有名望的世家,朝中人脉尚在,更是在贺辰两州颇有声望,而清平此行正是辰州,无论如何,这笔买卖都是不会亏的。清平道:“举手之劳,吴大人不必介怀。本部与吴钺乃是旧识,见她族人有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吴诞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头,既是故识,心中不安先去了三分。眼前的人虽着布衣,但难掩卓然风骨,举手投足间透着种沉如渊水、稳若山岳般的镇定。
    吴诞虽与她同朝为臣,但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更不要说这么靠近地交谈,她当了几十年的官,也自诩阅人无数,但却有些看不透面前这人了。如若是因她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吴钺的缘故对吴家多有照拂,那这情谊未免太过实在;若是不单单是这个原因,李清平身为礼部侍中,帝党一系的旧臣,要是没有陛下的暗许,她怎地敢这般行事?
    吴诞心怦怦跳,这难道说,陛下,打算对吴家网开一面?难道吴家尚能再起?
    清平任由她打量,放了茶杯淡淡道:“吴大人若是无事,本部还需回府更衣,就不多留你了。”
    她微微侧过头,眸光似水,泛起些微波澜,把吴诞喜悦的神情看的分明,不动声色地道:“还是要奉劝吴大人,有时候莫要太过乐观。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才不至于末了失望透顶。”
    言罢她极为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吴诞目瞪口呆中放下车帘。车轱辘转了几圈,带起泥水土屑,就这么消失在了拐角。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看了这只叫鹿小葵的锦鲤,本月即刻转运。
    摸一下五元,谢谢。
    第159章 泡影
    空气中尚存着几分潮湿气息, 没过多久便在接连半月的晴天里消散的一干二净。水塘中冒出新绿点点, 引来几只蜻蜓戏水停驻, 树影投下一片荫凉, 在初夏的风里婆娑起舞。
    宽大的叶片舒展开来,静静地浮在水面, 如同一只只清润温雅的碧玉盘,承着未尽的宿雨, 在新月如勾的夜晚, 悄然生出娇嫩的花。
    转眼间骄阳似火, 绿莺庭院燕莺啼,绣帘垂, 瑞烟霏。勤政殿中应景似地换了轻盈绿纱, 看着十分清凉,楚晙从紫宸殿下朝回来,先喝了碗药, 又开始批折子。她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到现在痊愈了大半, 却落下个咳嗽的毛病。那日照例传了太医院诊断, 内阁几位阁臣也在场, 太医劝她多休息,楚晙道并无大碍,只是辰州水患一事不曾解决,贺州贪污一时尚未查明,这心中便觉愧对列祖列宗, 不敢有片刻松懈。
    几位阁臣便跪地请罪,楚晙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番,很是闲适地欣赏了在场几位难看的脸色,要说贺州那事,怕是与这几个逃不了关系。她两世为帝,对着帮人的秉性是再了解不过的。上辈子登基的晚,这群人已经成了气候,动起来也颇为棘手。如今登基的早,加上她暗中挑拨,被打的四散,倒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只是要时不时暗示警告,以免有人阴奉阳违。
    皇帝的手段如绵里藏针,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被刺着了,才惊觉她什么都知道。内阁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几乎成了为皇帝挑选奏折的公文房,六州的奏折直接送到御前,再也不过内阁的手,内阁职权大失,却偏偏无人敢言。
    她们实在有太多的把柄在皇帝手中了,随便翻一个出来就得被御史台参到死,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楚晙目送几位阁臣出了殿,这才收回目光,觉得颇为可惜,她等了这么多日,准备俱全,还是没见着那只‘出头鸟’。
    心中可惜归可惜,她暗示太医院不必隐瞒皇帝患疾的消息,甚至可以说的严重点,太医院已经被收拾地服服帖帖,院判得了吩咐便下去办事。楚晙布置妥当后,用了些午膳又去批奏折。贺州的事比从前爆发的早了些,不过痼疾就该早点生事,这动静并不算太大。只是辰州每年都在修河道,偶有水患,也只是祸害那一片地界罢了。鲜少有像这般,淹了两郡还不够,总让人心中不大痛快。批好的折子被加急送出宫,楚晙揉了揉太阳穴,又咳了一阵才消停,遂趁着新折子没送入宫的时候去后殿歇着。
    刘甄为她放下帘子,点了安神香,外头眩目的光暗了下去,被珠帘分割成几束,在玉珠间融成一片柔和。宫人轻手轻脚地取下金钩,让纱帐滑落,这光也就如消散的雨水般不见影踪,她缓缓闭上眼睛,借着几分倦意沉入睡意里。
    她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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