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晙轻笑一声道:“怎么,沈明山向郡王哭诉了?”
    陈琦忍俊不禁, 道:“这倒没有,不过内阁是很不满, 的确叫满朝野都知晓了。”
    “那些都是人精似的人物, 明明自己理亏, 也要占着名头说几分道理。”楚晙倒了杯茶,取出本奏折翻开,道:“人前强颜欢笑,倒像是朕负了她们一般。若是真心中不服,那便去先帝灵前跪着哭罢, 她们又不敢。贺州官场是该好好清肃一番了,内阁将此地视作聚宝盆,不停派人去敛财搜刮,怎么到了朕这里,不管换谁去,她们都能说出千万个不同意的理由来?”
    陈琦道:“内阁恐怕不会如此轻易放权,虽说严阁老已经与陛下站在一条线上了,但逼的这般急,难保下头的人不会……”
    楚晙抬手道:“世女是担忧她们狗急跳墙?朕就等着她们跳出来,若是不跳,朕如何知晓,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呢。”
    “沈明山是个聪明人,她要不然就做个背信弃义之徒,尾大不掉,那只能割尾自保;要不然就跟朕对着干,保全下头的人,你说,她会选哪种?”
    陈琦起身行礼,道:“沈阁老在朝中风评向来很好,对下属爱护有加,这才能聚拢一群人的心,跟着她与严阁老对着干。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她总不能寒了下头官员的心罢?臣猜测,她定然会为了这事与陛下相争。”
    楚晙淡淡道:“沈明山此人,外方内圆,看似规规矩矩,像个清流臣子,但这朝中,谁又想只做个清流?名声是要的,但升官发财自不可少,她定会用旁的事来要挟朕。”
    她嘴角勾起,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辰州的事,不就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吗?”
    不一会刘甄端了一碗药进来,楚晙对外宣称大病初愈,接连召内阁议了几次事。但接到贺州案子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又与内阁一番争执,当夜急召了整个太医院,顺理成章地罢了第二日的早朝。
    如今她尚在修养中,身体是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碗药她没动,就这么任药凉透后随手泼入盆栽中,陈琦此次进宫,是因‘病中修养’的皇帝突然思念起叔父卫王君,这才召世女陈琦进宫叙话。
    楚晙瞥了眼殿门外,道:“请世女回去告诉你母亲,请她多多留意。朕总觉得这宫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陈琦面露讶异,楚晙抬手示意她噤声,而后道:“宫中内外,朝野之中,都在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朕并非天命指定的人主,是以云州战乱频繁,西戎入侵边疆;辰州水患突发,淹没两郡三十四县,这都是上天示警,朕得位不正,有失德行,太庙才被冲毁,致使先祖难安。”
    陈琦思索后答道:“陛下是让臣,在后头推一把?”
    “不错。”楚晙意有所指道:“世女在民间修行多年,应当知晓,谣言最易从何处而起,才能动摇人心。”
    陈琦道:“陛下的意思是,这谣言是从寺院而流传出的?”
    .
    午后阳光正好,原随坐在提刑司中翻卷宗,衙役们挪开了房中所有被原大人认为无用的东西,摆上了几大张长桌,桌上堆着小山似的陈年旧卷宗,这些卷宗不仅是从辰州卷宗库提调而出,还有些是云州州府派人加急送来的,原大人与单提刑点了几个文吏进了房,又派侍卫捕快围住此院,任何人进出都要搜身,以防夹带东西出去,那几个文吏自从进了提刑司,原大人另辟了间空屋叫她们住在一起,不许人归家。一群人就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地埋在浩瀚卷宗中,不知到底在寻什么。
    原随揉了揉手腕,随从贴心地奉上热帕,她问道:“单提刑呢?”
    随从道:“方才有人来提刑司寻单大人,她便出去了。”
    原随点了点头,将桌案上一叠厚厚的卷宗挪开,又取了本新的继续看。不一会单乐便进来了,兴奋道:“大人,云州的卷宗已经理出来了。”
    原随道:“正好,辰州这里的卷宗也理的差不多了。”
    单乐面色憔悴,但精神却很好,闻言取来一叠卷宗,道:“大人请看。”
    原随接过看了一会,缓缓吐了口气,饶是她向来冷静如斯,仍是不免心惊。单乐道:“如大人先前所推测的那般,青庐山下的几个村子,唯独言家村与寸家村是早就有的,其余几个村子,都是后来才从别处迁入,大多为辰州山中的蛮族。言家村最早落户在青庐山脚下,这些黔南郡的卷宗中皆有记载。”
    原随嗯了一声道:“这两村的人,都是从云州迁入辰州。”
    单乐道:“正是如此,下官已经派去辰州核查这些人曾在云州的户籍,竟全是出自同一地,百年间陆陆续续从云州迁入辰州!”
    原随略微颔首,道:“当时辰州地广人稀,土地无人开垦,朝廷便号召他州迁百姓至此,多有优待,这时候迁入许多人口,着实不足为奇,手续也十分简单,未有今日这般繁琐,才叫许多人钻了空子。一些大户在辰州买田逃赋税,后来被发现了,辰州州府便颁布新法,明令规定,田地若是三年未有更耕种,便充公由官府另行分配。”
    单乐又取来一卷东西,道:“大人,如今看来,这些人是早有所图谋,借着当时朝廷迁调百姓入此地的便利,趁机混在其中,在辰州谋得户籍。”
    原随看了看她道:“若真是如此,那这件案子可就牵扯大了。”
    单乐一怔,原随离座起身,在中堂踱了几步,转身进了后厅,单乐明白她是有话要说,便跟了上去。
    原随站在窗前,注视着屋外一株老树道:“这些人从武琛帝在位时进入辰州,至今已过了三百七十八年。单提刑,那么在这三百多年间,难道就没有如你我这样的人,看出这其中的不妥来吗?”
    “要想瞒住一件事很容易,若要瞒上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这就难了。从县衙到郡衙,再到州府,朝廷定年核查户籍,这么大的动静,便就藏的这般严实,一丝马脚也不曾露出来?”原随失笑,叹了口气道:“这话说出去谁信,只会当你我是疯了。三百余年,历经四朝,中间几多变化,这些人一早就潜伏于此地。要细究起来,辰州兴起供奉龙神的习俗,也差不多是之后开始的。这其中的联系,不得不叫人深思。”
    单乐被风吹了会,也慢慢冷静了下来,闻言道:“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这群人能在辰州落脚,必然是说明辰州官场中有她们的人在,若要彻查,必然会动摇其根本——”
    “不,你错了。”原随打断她的话道:“能过科试被朝廷授官的人,身家早就被吏部查的一清二楚,朝廷不会让不清不白的人入朝,每一次的升迁贬谪,吏部都会彻查档案,无人能做的了假。”
    单乐被她打乱思绪,慢了一拍道:“大人的意思是……”
    原随若有所思道:“她们究竟以何种名义与朝中官员搭上关系?这些人在辰州还算有些地位,但出了这个地方,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说,她们不能入朝为官,便只能在民间活动,读书人不信鬼神,神院也只在辰州有些用处,那她们到底,会如何去做呢?”
    单乐忙道:“大人是说那些可能是西戎派来的奸细,故而只敢在民间发展势力,不敢踏足朝廷——”
    “单提刑。”原随看着她平静道,“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单乐心中打了个突,在原随深邃的目光里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原随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一直在将案子的方向引向云州,借着本部之手抽调卷宗,篡改青庐山下村庄名册,明明最早落于山脚的有两个村落,你为何说只有一个言家村,那还有一个方寸村,为何不提?你多次暗示本部,此案与西戎人有关、与神院有关、与百年前那场‘洪波之乱’有关,单大人,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单乐冷汗涔涔,嘴唇翕动,却是说不出话来。原随微微摇了摇头,道:“正如本部所说,这些人在民间活动,天长日久,自成一股势力。因身份阻碍,不敢进入朝廷,那到底是如何瞒过官府伪造户籍的呢?”
    “换句话来说,她们到底是如何蛊惑如你这等官员,为其效力的呢?”
    单乐瞳孔微缩,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十分荒谬可笑,道:“大人,下官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她深吸了口气,道:“下官出身清白,家中世代耕读,绝无通敌之说,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查证,下官也可卸职待狱,等候大人查明!”
    原随在厅中绕了几步,自言自语般道:“一个在民间的势力,名声不显,如何才能汇集一批官员死心塌地的效忠呢?必然是在这些人还未入仕之前,仍在苦读之际。读书人,只要有口饭吃,不至饿死,就能勤奋苦读。倘若是家贫,因生计所迫难以为继。此时有人伸出援手,接济银两,却不要任何回报,想必这等恩德,比叫人铭感于心,永世不忘。”
    单乐僵住了,原随继续道:“天下学子哪个没有进取之心,满腔热血,少年豪情壮志。再佐已家国大义,天下社稷之类冠冕堂皇之词,也就成了。”
    原随垂眼,道:“本部说的对吗,单大人。”
    捕快不知何时出现在厅中,将单乐束缚住压跪在地,单乐面无表情的抬起头,讥笑道:“下官不知大人所言是何意,大人先前说下官将这案子引到什么地方,那如今大人所说,也不是引着下官说些莫须有的,大人这是要诈供吗?恕下官不能!”
    原随颇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道:“单大人,你也是一步步从县官走上来的,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难道还看不明白么?你便是这么心甘情愿地蒙受蛊惑,不信朝廷,只信那些看似正义凛然,实则虚伪至极的谎话?”
    单乐没有说话,原随缓缓道:“从你心怀感激那一刻起,你便已经踏入这个陷阱之中。这世上哪里有这等好事,凭空出现一群人,助你求学、予你钱财、全你抱负……”
    她弯下腰,从单乐怀中摸出什么东西,单乐脸色发白,惊惧不已地看着她,原随低声道:“八荒,原是传闻之中,话本之上才存在的势力,某日在你山穷水尽,潦倒无依之时屡伸援手。而后待你入朝为官,踏上仕途之后,借着预测国运气数之说,晓以大义言辞蛊惑人心,不知如你这般深陷其中犹自不知的人,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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