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甄俯身拜道:“陛下,早朝还有一刻便要开始了。”
    楚晙手拢进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的流苏,道:“恭王来到了吗?”
    刘甄道:“殿下已经在前殿等候,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陛下移步。”
    楚晙颔首:“那便走罢。”
    第201章 来路
    扁铃三响, 悠长的余调回荡在紫宸宫外, 朔风卷起漫天飞雪, 不过顷刻便将屋瓦覆盖。雪落满了殿前, 没上白玉台阶,巨大的宫室寂静无声, 仿佛在第一场冬雪到来前就已经陷入了深眠。
    脚步声打破平静,一队人沿着宫道缓步走来, 大臣们迎雪而行, 眉梢染白, 怀中拥着几片碎玉般的冰花,向着紫宸宫走去。
    恭王楚昫早已等候在紫宸宫中, 携六部尚书、顾命大臣等十人站立在长桌旁, 桌上放着许多奏折,依六部分属、六州州府而分置,并以纸条书名以作区别。辰州府今日独占鳌头, 所在区域堆的满当。
    在场的大臣都看向那叠奏折,心中微沉, 消息能传到长安, 说明这事已经到了瞒不住的地步。
    昨夜辰州哗变, 周乾已经封锁州境,消息今早送至后便再无声息。如今情势如何,谁也无法断言。
    于是恭王奉圣旨,召六部尚书与内阁一同入宫议事。朝臣们也不得不摒除成见,与政敌们再一次携手共对难关。
    沈明山与一众阁臣踏入暖意融融的殿中, 抬眼便见吏部尚书赵凌平黑着张脸,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恭王立在长桌尽头向沈明山拱了拱手,道:“沈阁老总算来了,大伙就在等着您呐。”
    这话略含奉承之意,令几位大臣顿时拉长了脸,但以沈明山目前在朝中与内阁的身份地位,这场晨会唯独不能缺了她。严明华虽占了首辅的名,毕竟式微,沈次辅已将实权牢牢握在手中。
    沈明山脱下大氅,露出绯色官袍,她腰围素白玉带,质朴无华,腰间挂着先帝在位时御赐的紫金鱼袋,殿中大臣见了她这身装扮深感不妙,只见沈阁老面色沉稳,谦谨地向恭王行作揖道:“多谢殿下抬爱,老臣万万受不起。”
    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恭王道:“阁老受的起,请入席罢。”
    沈明山与一众阁臣在右,六部尚书在左,位份高低立见,百年来内阁以其职权之便总揽大权,使得阁臣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虽为虚衔,却握实权,地位超然,凌驾于六部之上。
    宫人将殿门一道道合上,深紫色的绒帘放下,原本开阔的大殿霎时只得这方寸之地,狭小的空间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恭王站回台上,轻咳一声道:“清晨时辰州府递上急报,昨夜辰州哗变,周帅封锁州境至今,再无别的消息。”
    此言一尺众人哗然,目光相触,纷纷打量着对面人的神情,似乎在试探对方到底是否事先知情了。
    恭王看向右侧第一位的沈明山,问道:“不知沈阁老如何看此事?”
    沈明山慢悠悠地道:“辰州哗变,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辰州境内驻守的乃是周帅所辖第五军,还有梁州牧坐镇,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才是。臣等身在万里之外,无法洞晓先机,只能静候辰州的消息传来,就算是再急,也不差这一时。不如等有了消息,再做定论也不迟。”
    恭王颔首:“沈阁老言之有理。”
    沈明山答道:“殿下廖赞,老臣不过是集众之所长罢了,在座的几位尚书大人见闻亦不亚于我,若是殿下先问的是她们,老臣现在也怕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这番问答着实恶心了一番尚书们,沈阁老深谙为官之道,既不贪功也不激进,好话坏话都她一个人全说了,后面的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干脆闷声道:“殿下与阁老说的都对,阁老在朝中为官数十载,臣等不敢相较;先前都是内阁当家,六部建言也不过尔尔,倒不如不现拙了。”
    沈明山淡然一笑,并不将这种话放心上,向恭王行礼道:“难得大伙都聚在一块,老臣有个不请之情,先前曾议过立太女一事,今日是否能再提上议案?”
    礼部尚书温天福答道:“陛下如今尚在盛年,纳后宫不过数月,仅得一女。众所周知,皇女满岁方上报承徽府入玉牒,阁老却说要立太女,有违礼制,于情于理皆不合,还是慎思为好。”
    沈明山却道:“去年云州边疆告急,接着就是国战;今年三月辰州水患,祸及三郡,夏粮收不上来,又要户部拨粮救灾,这都是明面上能看得到的事。还有朝中看不到的,贺州贪墨事发,难道六州官场就仅此一例,其他地方都清清白白?国事艰难如此,若是连朝中都乱了,纲常法纪都不要了,这天下还能再太平下去吗?”
    她向侧边一拜,低声道:“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说句大不敬的,齐、越二王姐妹倪墙,先帝痛心疾首,这才立了当今为太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立太女已经是国之根本的问题了。恭王殿下,老臣为何要在今日提此事?正是因为辰州哗变!诸位想想看,先帝自辰州入长安,辰州是什么地方?”
    群臣沉默,无人回答。辰州藩王众多,就连先帝也是从此出,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皇帝卧病在床数月迟迟不见好转,藩王虎视眈眈,不正是打着皇帝年轻无后的主意吗?
    “诶,这也是无奈之举。”沈明山长叹一声,“礼法为大,我难道不知宫中的规矩吗?只是如今事态急迫,不得而为。诚然如诸位所言,陛下正值盛年,原本是不必这般行事。但,防患于未然啊!”
    尚书们都明白她说的在理,多少王朝皆祸起藩王,藩王一乱,天下便四分五裂,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可言。只是立太女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妥了,主幼臣强,于社稷而言更不是什么好事,傀儡皇帝、外戚乱政之事史书中屡见不鲜,到处都是教训。内阁已经凌驾于六部之上,若是再来个权倾朝野把控少主的次辅……尚书们难以想象那种画面,朝中成了内阁的一言堂,世家各占要位,以权谋私,朝堂又被搞的乌烟瘴气。
    但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与藩王作乱的隐患相比,立太女之策却是和缓了许多。
    恭王微微沉默,唤来宫人耳语数句,而后答道:“阁老一片苦心,我已经上报陛下了,咱们等候定夺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宫人便回来了,手捧着一卷赤色玉轴,大臣们一看便明白了,立太女之事皇帝准许了,一时间有人暗自欢喜,有人惆怅叹息。
    恭王有些迟疑地接过玉轴展开,随即苦笑道:“这……诸位大人一并参详圣意罢。”
    她将玉轴放在桌上,众臣围过去一瞧,只见圣旨上一片空白,唯有左下角印了玺印,红泥尚湿,显然是刚刚印上去的。
    这样一道空白的圣旨,代表了皇帝的无奈与退让。沈明山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心中大定,但面上却是犹疑不安:“殿下,许是老臣年迈眼花,这圣旨……?”
    恭王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道:“并非是阁老眼神不好,这是道‘白宣’!”
    大臣们只见沈阁老怔了怔,片刻后以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陛下、陛下这是同意立太女了?陛下圣明,臣不胜感激!”说着便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恭王连扶都来不及扶。次辅既跪,阁臣们也随之跪下,参行大礼。
    恭王便道:“既是如此,那便请周大人按照以往的规矩,在白宣上誊写圣意罢。”
    大学士俯首一拜,提笔研墨,不一会就已经写好。若无皇帝示下,圣旨向来都有固定的格式,只需人抄写好后加盖玉玺便可。接下来这道旨意会先发到内阁,由首辅率阁臣们看过,内阁在皇帝玺印下加盖一枚小印,像立太女这种圣旨宣读后会交由承徽府保存,归置在高阁之上,作为一种象征与凭证,昭示国有后继。
    内阁盖好了印,在场的大臣们在另一份文书上署名按押,交由恭王细细检查过后,验证无误,就归入一只木盒中封好,再由宫人送至皇帝那里过目。
    谁知那宫人接过后跪地道:“方才陛下还有一言吩咐奴婢,道这圣旨若是写好了,不必再送来了,传旨便是。”
    恭王一愣,向四周看了看,无人出言反对,便道:“那就依陛下所说,传旨罢。”
    宫人应诺,捧着东西踏出宫殿。
    沈明山眉头微微皱起,若是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信阳王就算占了辰州,但太女既立,她便失了道义,没资格问鼎帝位,除非把六州都打下来,但这可能吗?再笨的人都知道韬光养略,她必然会趁乱退回封地。而那是辰州州牧已经换上她的学生廖静洁了,她手中握着信阳王出兵逆谋的证据,几乎直指夕信阳王便是辰州哗变的主谋,就算信阳王再如何嚣张跋扈,照样必须听她的。
    而朝中太女年幼,内阁辅政总揽大权,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如今只需静候,等着……
    沈明山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依照她对皇帝的了解,难道就真的这么妥协了?
    但立太女这步在她的计划中太重要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怀疑,牢牢的抓紧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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