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把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收进了眼底,此时道:“这一巴掌,是你师父要我打的。”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愧疚、悲愤、委屈……这些个五味陈杂的情绪一同纠缠上来,从他的眼圈里牵出血丝,一点点染红了视线。
    “她临终之前,骂了你两句,让我一定要替她打你一巴掌,越痛越好。”顿了顿,端清慢慢道,“打完之后,就算了……她不怪你,你也不许,怪自己。”
    端清说完这句话,叶浮生终于站不稳了,他脚下踉跄差点又跪了下去,好歹一手撑住了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发颤:“师父……不怪我?”
    “当年之事太突然,她来不及说更多,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只交代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切莫过于责怪。”沉吟片刻,端清敛了眉目,“我的确曾在那一刻对你心生怒恨,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情,其中必有算计……既然如此,你顶多是有过错,但无罪孽,可小惩大诫,却谈不上命仇相抵,又何从怪哉?”
    叶浮生瞳孔紧缩,双手紧握成拳,指节筋骨毕现,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断了端清的话。
    “这些岁月我因故避世,今年七月才得以出山入世,开始调查你的去向和当年惊变真相,于惊寒关发现端倪,一路追了过来……”端清微凉的手抚上他湿润眼角,轻轻叹了口气,“欺芳无意怪你,你也该学着放过自己了。”
    仿佛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已久的旅人终见一线光明,又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叶浮生喃喃道:“放……过?”
    端清道:“都过去了,倒是我有负她所托,这句话已迟十三年,你可怨?”
    “不……不……”叶浮生无意识地后退两步,“师父……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端清眼眸一眯,忽然道:“让你放过这件事,是欺芳的意思,现在我已做到了。但是有纵有惩,她既然纵容了你,惩处就由我来。”
    他话音刚落,放在叶浮生眼角的手就陡然一滑,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之前位置。
    “第一,行侠仗义不为过,意气用事方是错,你可认?”
    这一下并不留情,力道极大,叶浮生被带得上半身一歪,紧接着又被一掌印在心口,整个人倒退七步,后背重重撞上了树干。
    “第二,中计受挫情有可原,一错再错不容轻放,你可认?”
    端清袍袖翻飞,并指凝气直点叶浮生胸前大穴,后者终于反应过来,咬紧牙关抬掌接住他这一指,然而掌中落处却轻若无物,下一刻体内有劲力忽起,狠狠在他胸肺间震了一下。
    “第三,沉湎旧事自困心坟,不思进取轻贱自身,你可认?”
    见他嘴角溢出血线,端清不仅没停手,指尖一触迫开叶浮生手掌,再袭面门,这一次竟直点眉心!
    好在叶浮生没蠢到家,听出了端清话语中隐意,再没有逆来顺受地待在原地等揍,脚步一错,将身一仰,恰似无根浮萍飘忽向后,顷刻滑出两丈,手指在风中拈住一片落叶,聚气弹指而去,割向端清迫来的指尖。
    端清见此,嘴角轻轻一扯,只是没把笑意露出来,但见他指尖翻转,竟把那伤人叶刃轻巧拈在了指间。
    叶浮生正欲再动,然而脑中突然嗡鸣一声,眼前顿黑,丹田中内息陡然乱窜,经脉俱震,一股血气翻涌上来。他手上第二招未成,脚下也失了方寸,顿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大喜大悲本就伤人肺腑,更何况是身中“幽梦”之毒的叶浮生?这玩意儿最会见缝插针,但凡心绪起伏稍大就要出来作祟,之前被孙悯风用针药强行压了一个月,楚惜微又忍着性子顺他至今,从未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然而在安息山与赫连御一战,叶浮生大动了内力释放出体内余毒,只是他为免楚惜微担心一直忍耐,到现在被这些个摧心裂肺的过往悉数牵扯,终于是忍不住了。
    滴滴鲜血顺着指缝溢出,叶浮生心魂俱震,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切都只剩了空壳,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像一只只手撕扯着他,直到把人撕碎为止。
    叶浮生脸上痛色方显,端清就察觉到不对,然而并未收手,反是提掌就要向他天灵盖下。
    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影突然踏水而来,顷刻就到了端清身后,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一掌就向端清后心而来。
    端清眼神一凛,右掌去势未绝,左手却解下腰间玉箫飞快向后,看似轻软,却稳稳挡住了这雷霆一掌。
    楚惜微大惊失色,他近乎骇然地看着端清一掌落在了叶浮生头顶。
    下一刻,那人口鼻都溢出血来,楚惜微的眼睛顿时便红了。
    第85章 故友
    叶浮生离开洞冥谷不久,楚惜微就知道消息了。
    他一夜未眠,又去禁地待了大半天,回到流风居时就见到人去楼空,心中怅然未及起,就见到了二娘。
    叶浮生临走的时候特意请二娘帮忙带话,要是楚惜微回来找他,切莫着急,只是跟鬼医去华灯镇逛逛,去去就回。
    他得了这句话,哪怕依旧没有好脸色,心里倒定了些。二娘毕竟是谨慎心细的女子,又常年协助掌管百鬼门内务,此刻更是见机,道;“左右鬼医和叶公子也去了不久,主子要是想跟过去瞧瞧,现在也来得及的。”
    楚惜微用脚磨了片刻门槛,终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应了。
    他纵马到华灯镇后,天色已黑了下来,很快找到安插在镇子上的暗哨,得知鬼医去了人牙子那边,叶浮生却到处乱逛去了。
    暗把孙悯风骂得狗血淋头,楚惜微只好一路打听,幸亏有人说看见一个白发道人拽着那人向东边走了。
    要说起白发道人,楚惜微立时就想起了在古阳城匆匆一见的端清。这本该是友非敌,但有了今日从沈无端那里问出来的一段惨烈过往,他是怎么也放不下心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更何况当年叶浮生虽然是被人算计,但毕竟还是犯下大错,谁敢保证端清还能待他一如既往,谁能确定端清见到叶浮生后不会代亡妻讨仇?
    楚惜微这些年来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对放在心上的人却丝毫不敢轻慢,更何况那人还是叶浮生。这样一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两人独处,赶紧运起轻功追了过去,没想到刚来就见到了这一幕。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端清,冲过去扶住叶浮生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到血从这人指缝中淋漓流出,楚惜微的眼睛就像被毒蝎子蛰了一下,疼得刺骨,慌忙伸手要渡内力给他稳住伤势。
    不料端清忽然逼近,提掌就要把他两人分开,楚惜微又气又急,当下也管不得什么后辈之礼,胸中本就难以压制的《歧路经》内息陡生杀意,错开半步将叶浮生挡在身后,右手攥指成拳,正面迎上了端清这一掌。
    《歧路经》的内力走奇诡之风,向来是遇强则强,然而拳掌相交之后,楚惜微只觉得抵上的那只肉掌轻若无物,丝毫不觉劲力,反而是自己的拳劲与之相交,便如泥牛入海不见声息。
    他想起今天跟沈无端的谈话——
    “顾前辈是上一代惊鸿刀客,她倘若还活着,武道修为怕是要超过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谢无衣,那么……”顿了顿,楚惜微提出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那位端清道长,又是谁?”
    坐在小院里的沈无端闻言,只拈起了一颗棋子慢慢放在棋盘上,笑道:“一剑三刀,东南西北……端清出身太上宫,他师兄纪清晏生前曾有‘东道’盛名,此人曾笑谈自己一生三败,其中之一就是负于他的师弟端清,你觉得……端清是怎样一个人?”
    寥寥几语,陡觉心惊。
    以楚惜微今日能为,虽然体内埋下了功法隐患,但到底手段出众,还是头一回在面对一个人时心中生出“不能为战”之感,便是连赫连御和他义父沈无端都没能让他不战而已生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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