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焦急,围着大青石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手里的火折子都快要熄灭,才看到石头上陡然多出一个影子。
    恒远抬头,步雪遥就坐在他头顶一根树枝上。那树枝细得像女儿家葱根玉指,这么一个成年男人坐在上头却连摇晃也没有,见恒远抬头看过来,步雪遥目光微敛,对他笑了笑。
    恒远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背脊蓦地发寒。
    清脆的叮当声响起,赵冰蛾坐在了那块大青石上,山风吹得她簪头坠珠、刀柄金铃轻轻作响。
    她的声音沙哑又凄厉:“我儿何在?”
    恒远回头看着她,只觉头皮发麻,却也不敢骗她,合掌道:“此番群情激奋,右护法尸身被绑缚于演武场示众,只待明日午时开启武林大会。”
    步雪遥暗道不好。
    赵擎是葬魂宫放出来的诱饵,设计武林大会引群雄入瓮,他的生死对这个计划本无关紧要,只是不得不顾忌赵冰蛾这个疯婆子。
    赵擎活着,就是拴住她的缰绳;赵擎死了,这疯婆子怕是要择人而噬。
    适才在渡厄洞闻知死讯,赵冰蛾已经发了一回癫,可眼下恒远又讲出曝尸示众之事,这女人的癫狂怕是压不住了。
    果然,恒远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还没反应过来,后领就被人一扯。
    下一刻,恒远喉间传来轻微的刺痛,是皮肉被割开了一道浅口,几滴血从头发丝那样细的伤口下渗透出来,仿佛给他缠上了一条红线。
    月牙弯刀离他颈项不过分寸,赵冰蛾目光阴毒,冷声道:“既然我儿死了,你又凭何活着?你们这些身在其中却没护好他的废物,都得去陪葬。”
    恒远头皮发麻,赵冰蛾身上的杀气透骨而入,叫他从内到外地寒了起来,倒是步雪遥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开口道:“左护法,你丧子之痛如刀绞心头,但现在还应以大局为重。”
    赵冰蛾嘴角嚼着冷笑,闻言也不多话,刀锋一转如月轮,这一次竟是直往步雪遥去了。
    弯刀就像索命的钩子,转眼就碰到了步雪遥的颈,再用力一分就能把他整条喉管都勾出来。
    步雪遥却没有退,也没有挡。
    一只手从他背后的黑暗中伸出来,在弯刀喋血之前拈住了刀刃,看似轻柔,却稳如磐石。
    赵冰蛾手腕一转,弯刀与那只手上的秘银指套摩擦发出刺耳的锐鸣,下一刻她撤刀回鞘,眼中余怒未消。
    步雪遥这才向旁边避了两步,欠身行礼:“拜见宫主。”
    一袭雪色罩衣覆盖素白轻袍,赫连御拉下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墨发和那张白银面具,闻言却不看步雪遥和恒远一眼,只是对赵冰蛾道:“阿姊,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赵冰蛾是上任宫主赫连沉的亲妹,长了赫连御两三岁,赫连御又与赫连沉有结义之情,不管这中间夹杂多少制衡与谋算,总归还是虚挂了金兰名。
    赫连沉死后,赫连御上位,积威日重,对于赵冰蛾也自然是以“护法”之位作称,现在故态复萌提起“阿姊”这个称呼,便是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给点薄面,莫要过火了。
    赵冰蛾听明白了,却不买账,当即冷笑一声,说话也咄咄逼人:“宫主这声‘阿姊’,赵冰蛾可担待不起,适才打狗未看主人面,倒是我不对了。”
    赫连御道:“阿姊与其说是要打杀他们,不妨直接问我要个说法。毕竟当初是我设下这个局,也是我亲口作保承佑能平安无事,现在他身死,你要问罪也当问我。”
    承佑是赵擎的字,意为“承天之佑”,本是赵冰蛾在其出生不久亲手刻于长名锁上的祝词,后来就直接做了他的字。
    赵冰蛾眉睫微颤,眼中猩红一片。
    恒远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步雪遥得了赫连御一个眼神,遂开口道:“左护法丧子心痛,我等俱也同悲,只是其中有些枝节还得剖白,免教人白担了罪责。”
    顿了顿,他道:“此番抛饵设局是宫主所提不假,右护法入无相寺后奴家也派出‘天蛛’暗中守卫,这些时日来俱都无虞,未料得昨夜祸起……”
    他尾音拖长,恒远会意,将昨夜浮屠塔事变详情一一说出来,又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法圆等人擅自行动,暗中加大了步殿主所吩咐的药量,又私自杀人开锁,却撞上了右护法神志不清和太上宫人夜探,这才出了大祸。”
    赫连御一言不发,赵冰蛾目光生煞。
    步雪遥眼波流转,轻声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何况这件事确有枝节横生,左护法又怎能全怪在宫主身上?”
    “你是说,我儿的死该怪我自己。”赵冰蛾的手指微微屈伸,“没错,是我派人在藏经楼放了把火将人引过去,也是我派人去浮屠塔救我儿,现在我儿死了,事情败露,都该我自作自受。”
    赫连御道:“阿姊何必说气话?”
    步雪遥见了赫连御,就像见到了莫大靠山,对着赵冰蛾也不再谦卑,话语里含着毒锋:“左护法爱子心切,但是此番计划之时宫主就已经说过众人都不可轻举妄动,您派人劫囚不成,又火烧藏经阁暴露了端倪,这可是因公废……”
    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赵冰蛾这一下出手虽快,步雪遥要躲却不在话下,然而他脚步刚动,赫连御的手掌已经按在他肩膀上,他动弹不得,只能生受了这一下,脸上火辣辣的疼。
    步雪遥恨得两眼几乎能冒出火来,然而他低眉垂首,把怒气都藏起来,心里却明白了赫连御的打算。
    这疯婆子是赫连沉亲妹,而葬魂宫至今也不过两代而传,宫中直系的势力大半都还在她手里,当初若非她为了赵擎这个傻儿子跟亲兄赫连沉反目成仇,那场几乎血洗主峰的内乱恐怕鹿死谁手未可知。
    赵冰蛾自私自利,一生都以自己的喜怒说话行事,除了赵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收敛,偏偏这女人武功高强又手段阴毒,精通他们赫连本家的蛊术,还手握大权,五毒卫里的“魔蝎”更是她的私卫,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就算赫连御平日里都得给她面子。
    魏长筠那老王八蛋曾经说过,若非赵冰蛾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若非她因赵擎自困囹圄,那么天下少有人敢挡她锋芒。
    赫连御这些年已经开始收拢大权,赵冰蛾一心也只有她那个疯傻的儿子,一点点把权力放开免遭猜忌,可是现在赵擎却死了。
    赵擎做饵这件事,原本是个意外。月前北疆截杀南儒一事,赫连御亲自赶赴,赵冰蛾和魏长筠忙着打点内外,自然也就忽略了他,结果没想到端清带着厉锋打上门来,迷踪岭乱成了一锅粥,地牢里跑了几个人牲,赵擎便去追杀。
    这一追,就追出了迷踪岭。赵擎杀人之后神智浑噩又气力枯竭,撞上游历到此的一队无相寺武僧,就这么被擒拿回去。
    消息刚传回迷踪岭,不少人都当个笑话暗地里讥讽赵冰蛾,赫连御却压下了赵冰蛾要带人救子的行动,根据这件事设下了一个抛饵诱敌、请君入瓮的局。
    赫连御难得强硬,赵冰蛾也不能跟他硬抗,虽是拂袖而去,到底还是应了计划,只是要赫连御亲自作保赵擎的安全,却没想到如今还是出了祸事。
    赵擎一死,赵冰蛾就是祸患,但赫连御现在还没有跟她全然撕破脸的打算,或者说……把握。
    “阿姊这次擅自行动,到底还是不信我。”赫连御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承诺我信,但我信不过别人。”赵冰蛾瞥了步雪遥一眼,寒声道,“此番‘魔蝎’盘踞于山道,寺内诸般都交给‘天蛛’,可说到底都是些窃闻之辈,刀剑又是无眼,谁的保证能在此时万无一失?我儿,就该被我所护,旁的我一个都不信。”
    赫连御默然片刻,道:“归根结底,是我之过。”
    “事已至此,论谁对谁错都换不回我儿的命了。”赵冰蛾面冷如刀,“不过,我要知道这次是谁坏了劫囚之事,我儿又是死于谁手?”
    恒远适时开口道:“太上宫的玄素和叶浮生,前者乃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之前在江湖上寂寂无闻;后者是端清道长的俗家弟子,也是未知底细,只晓得在古阳城夺锋会上初露头角……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深夜到浮屠塔撞破此事,还需要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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