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神恍惚时,听到叶浮生压低了声音,带着森寒威仪:“表舅,十年不见,你是连阿尧都不认得了吗?”
    郑太守浑身一震,冷不丁见着一物凌空抛来直打面门,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揽一收卸去冲力,稳稳将物件接在手里。
    羊脂玉佩上刻麒麟和一个“尧”字。郑太守的手指摩挲过已经被磨平棱角的刻痕,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浮生。
    郑太守名郑长青,出身将门,其父乃先帝时期的兵部侍郎郑秋,其母李氏乃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姨母。郑长青与唐芷音乃是表兄妹关系,青梅竹马,可惜唐芷音并不爱他,兼之对于朝臣而言,政治姻亲远比情缘更重,她最终嫁给了楚琰,成了高贵的静王妃。
    郑长青气恼之下没有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反而随军远征,娶了个在患难时对他有恩情的普通女子为发妻,却没想到此举反而让他远离了当时权欲倾轧的漩涡中心。
    十年前那场宫变,静王楚琰败亡,王妃唐芷音引火自焚,其麾下党羽遭受牵连重创,他们这些幸存之人都被赶到西川边陲,在这偏远之地了却残生,这辈子再无什么指望。
    叶浮生看着郑太守脸上神情风云变幻,心里悄然定了定。
    当他还是顾潇的时候,身为楚尧之师,在静王府中好几次见过郑太守,其人当时未至不惑,正是男子气盛之年,雄姿英发,轻甲宽剑,与现在这个被酒色掏空躯壳的昏官判若两人。
    最能把一个人摧折的除了世故境遇,还有感情人心。
    郑长青恋慕唐芷音,虽然他将心思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城府深沉的静王楚琰,也瞒不过惯于观察的顾潇。因为念着面子关系,又兼唐芷音向来端庄守礼,楚琰并没把事情闹大,随便找了个由头远了郑长青,却没想到此举成了这人活命的机会。
    在顾潇的记忆里,楚尧对郑长青是很亲近的,甚至在当年他跟楚尧回京路上还是郑长青亲自带人来接应。此人对楚琰有嫉有敬,对唐芷音有爱有恨,唯独对楚尧还算拎得清,爱屋及乌,却不迁怒。
    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等闲向来能变却故人之心,叶浮生也吃不准郑长青变成郑太守之后还是怎样一番立场心思。只不过现在情势急迫,叶浮生没那么多时间跟人迂回着来,只能冒险在他身上试图找个突破口。
    好在看此情形,他赌对了。
    郑太守捏着玉佩,死死盯着他:“阿尧……我以为,你已经……”
    当年宫变时,他尚在东海收关,惊闻消息后被急召还朝,却是成败已定,徒留腥风血雨。
    他见到了累累尸骨,见到了碧血满地,看到曾经宏大精致的静王府化为灰烬,看到昔日同僚带枷披镣被押入狱,就连他自己也被牵连打入天牢。
    他听见这些人的私语、哭嚎还有怒骂,知道楚琰败亡、唐芷音引火自焚。
    再后来,就是听说新帝在文武辅佐之下以明暗手段掩盖了这桩血腥宫变,静王夫妻入陵,小皇孙楚尧病逝,被追封一个侯爵虚衔。
    郑长青一直以为楚尧已经被新帝灭了口,斩草除根。
    静王一家死绝,若是他们所有人也都因此被牵连殆尽,那才真的是无望了。因此郑长青做了一回咬人疯狗,将他所知一批摇摆不定的静王党羽咬了出来,换取了另一批人戴罪立功,又在掩藏更深的余党势力相助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名为调遣实为发配地来到这个地方。
    他们不少人都想过东山再起,可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名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蹉跎下来,宝刀已老,峥嵘不再,这群人都只能在各自的无形囚牢里衰老等死,渐渐已经忘却自己曾经的样子。
    郑太守没想到会有今天。
    心跳如擂鼓,他缓缓坐下,看着叶浮生,声音艰涩:“阿尧,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这么想。”叶浮生将楚惜微那股子面对外人的森冷阴郁之气学了个十成十,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楚子玉逼死我爹娘,本来也没打算留我,不过是……受人荫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郑太守眼睛一眯,他熟知当年旧事,如今很快搜刮出线索来:“你那个卖主求荣的师父……顾潇?”
    “楚惜微”嗤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害我之人是他,救我之人也是他,你说……我该如何?我能如何?”
    郑太守心头凛然,眼中也闪过愤恨:“这狗贼……现在如何了?”
    “楚惜微”漠然道:“死了。天底下从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做了楚子玉扫除异己的刀,等楚子玉皇位坐稳,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今岁秋惊寒关一役,他率领掠影卫奔赴战场,杀了北蛮战将胡塔尔,自己乱箭穿心,勉强算死得其所,只可惜没等到我亲手讨仇。”
    郑太守一惊,从他这话里听出了隐含之意:“你……这十年,莫非你也在掠影?”
    猜测出口,郑太守自己已然信了五分,当初静王旧部不是没想过楚尧未死的可能,然而多方打探寻找俱是无果,还险些引来朝廷猜忌,这才不得不按捺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今楚尧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就说明这十年来楚尧必定是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普天之下能如此掩人耳目到不留痕迹的地方并不多,楚子玉的掠影卫正是一个。
    再思及掠影卫统领顾潇与楚尧好歹有师徒情分,那狗贼倘若还有半分良心,也该留楚尧一条命来,只是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容逃脱控制。
    他这番想法合情合理,叶浮生眼中划过精光,轻轻颔首。
    郑太守如今虽然昏庸,却还是个聪明人,要骗过这样的人不需要花言巧语,反而是要让他相信自己。
    须知人受到的所有蒙蔽,大多不是来源于外在的蛊惑,而是内心的自以为是。
    他这么一点头,郑太守怒从心中起,猝然起身拂落了杯盏,声音嘶哑:“你……怎么能做楚子玉的爪牙?”
    “表舅何必急着动怒?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若是早早便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叶浮生脚尖一勾,在茶盏落地前将其踢起,一手稳稳接住,抬眼看向郑太守,“现在顾潇死了,掠影卫里权力交替,更是百密一疏的时候;端王奔赴北疆,礼王意图谋反,楚子玉焦头烂额,诚王远在东海分身乏术……表舅,我们等了十年,现在不就是绝好的机会了?”
    “你……”郑太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要谋反?!”
    “表舅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叶浮生微微一笑,“你们被贬谪至此,多年来饱受边陲苦楚和朝廷猜忌,眼见昔日同僚被软刀子磋磨打压,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其等到楚子玉收拾好乱局将我等连根拔起,倒不如趁此机会……”
    郑太守神情怔忪:“可是就算联合西川旧党之力,我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无挥师天京的资本。”
    “表舅,当年父王心血图谋也泡影成空,我是没想过要坐上那骨血堆成的椅子,但是这场深仇大恨,身为人子怎能不报?你们这些年被困囹圄,饱受打压,难道就没想过一抒胸中之气?”叶浮生定定看着郑太守,声音微凉却含蛊惑,“我不是要上位,是要拉楚子玉下马……然而要做到这一点,以表舅现在的地位很容易。”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郑太守顿时清醒过来,他将之前酒宴上得到的线报与“楚惜微”所言暗指结合起来,脸色一沉:“你是说……关外异族?!”
    “异族作乱,这些年没少侵袭边陲,只是大多时候行劫掠不兴兵,现在……”叶浮生眼中流露出病态似的快意,“朝廷猜忌你们,不肯增援兵力,边关军士也对你们多生排挤,权力分割十分严重,您是真的没有芥蒂吗?就算您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吗?”
    顿了顿,他又道:“无须挥师北上,只要表舅联合诸位旧部打开城门,异族奇军入内,届时里应外合,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拿不下楚子玉!”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却无声散落成一堆碎片,郑太守这才骇然发现,这瓷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捏碎,持在手中时却还假充完美无瑕。
    正如静王旧部与朝廷的关系,看似平静如初,但隔阂一下,一日不得回信任,早晚会葬身此处。
    他心中波涛起伏,脸上冷汗涔涔,咬牙道:“阿尧,你是……来替异族做说客?”
    “表舅想来也和他们接触过了,难道真的不动心?”叶浮生笑了笑,“我要报仇,你们要保全麾下跟随半生的士卒,酒色财气,权势力量缺一不可,这些东西……朝廷给不了,异族却能。”
    郑太守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了“咯吱”轻响,脑中天人交战。
    “楚惜微”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倾斜凑近,沉声低语:“只要表舅修书一封,附上我的玉佩,派遣心腹前往六城,必定能说服其他旧部,到时候……”
    “住口……不必说了。”郑太守猛然回头,声音转寒,“是,我等怨恨新帝,对朝廷多有不满,对静王尚存余念,但是……我等依然是大楚官兵,食百姓之禄,承百姓之责,哪怕千般怨万般恨都不该累及家国无辜。阿尧,我不知道你这十年来在掠影经历了什么,但你小时候明明怀有良善之心,现在纵使被仇恨遮了眼,也不该……”
    他忽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一线凉意划下,伸手一摸,竟是浅浅的一道血痕,只切开了皮,没深入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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