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袖的手被他轻轻打开,原本还保持着完形的杯子顷刻裂成一堆碎片,好在里面已经没有了水。
    带着药味的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然后把新茶放入,主人这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牛嚼牡丹般饮下。
    盈袖难得怔了怔,她捧着茶水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孙先生……怎么来了?”
    “问禅山的事处理好了,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孙悯风微微一笑,“蛊毒的解药我已经配置完成,剩下的事情自有别人去做,我想着雁鸣城情况紧急,主子也先行一步,就干脆往这边赶了。一路跑死五匹快马,现在看来……还不算晚。”
    “坤十九想救他,我也想……可惜,我们都救不了他。”盈袖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孙悯风,“江湖上都说‘鬼医’神术妙手,是能起死回生的阎王敌……此言是真,还是假?”
    孙悯风道:“你信便是真,你不信自然是假。”
    盈袖嘴唇翕动:“我……”
    “一药不能医百样人。盈袖姑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盈袖怔怔摇头,就听见孙悯风道:“药医有缘人。我等医者,与阎王争命,与病症角力,但很多时候能尽人事,最终依然药石无灵,这便是无缘了。”
    “要怎样……才算是有缘?”
    “缘分难说,如枯木逢春、大旱甘霖是缘分,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也是缘分,但是药与人的缘分……就在于,心。”见盈袖听得认真,孙悯风停顿片刻,忽而笑了,“救命的药我已经给了去救心的人,最后能否药到病除,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他们自己。盈袖姑娘,与其无济于事的担忧和功败垂成的追悔,不如做一些能让胜算增大的事情,如何?”
    盈袖垂目看着手中那条帕子,又抬头看孙悯风笑如春风的脸,默然许久,原本浮现萧瑟的脸上仿佛被暖风吹散凉意,再度显露艳极花开的生机。
    她攥紧帕子,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嘴角一勾,眉眼弯起,轻声道:“好啊。”
    第176章 子夜
    杀机凉胜水,夜色冷如冰。
    大帐里传出数声连响,似有器物翻倒,守在外面的军士却持兵不动,半步不敢擅入。
    这是主将萨罗炎的帐子,里面满地狼藉好似有狂风过境,他却一手阻挡了阿蔓达,含笑退到桌案之后,任人继续发泄怒气。
    自退军回营之后,赛瑞丹就解开了对叶浮生的桎梏,后者不出预料地跟他大打出手,数个回合后两人拉开距离,便开始大发雷霆。
    赛瑞丹退出战圈后就袖手旁观,异色的鸳鸯眼难得闪过一丝怜悯——十年出生入死,换得一朝全盘否决,就算泥菩萨也得意难平。
    他根据细作传来的情报对“楚尧”进行了颇为详细的揣度掌握,静王之事无疑是对方的逆鳞痛处,如今有了阵前之事,对方若是不发脾气,他反而还要疑心。
    毕竟,到底是天家子弟,傲骨骄气今犹在,纵有忍辱负重,也不可能委曲求全。
    然而这怜悯只是一瞬间,就被赛瑞丹抛诸脑后,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是强者,也不需要这样无济于事的东西。
    叶浮生身上到底有伤,跟赛瑞丹打了一场之后又是大悲大怒,一时间急气攻心,脸上血色一窜又倏然褪去,唇边已现殷红。
    “永乐侯,气大伤身,于事无补。”萨罗炎终于开口,凝视着叶浮生因为气怒而微颤的背脊,地略过一丝得色。
    叶浮生站在满地翻倒的桌椅碎片间,闻言冷笑回头:“陆巍亲口否认了一切,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眼角闪过水光,下一刻又生生憋了回去,半点也不肯露了软弱。
    萨罗炎却看得很清楚,轻笑道:“一人之力不可成,可永乐侯不是还有我们吗?”
    “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叶浮生嗤笑,“是你们把我抓来,也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还能信你们这些意图犯境的异族贼子?”
    阿蔓达快语道:“我们不可信,你们大楚的人就信你吗?”
    叶浮生的脸色顿时像被人捅了三刀六洞般难看。
    “阿蔓达,不可胡说。”萨罗炎轻叱一句,却不带多少责难的意思,“永乐侯,我等的确不可信,但是眼下你留在这里,总要比回大楚安全。就算我们放你回雁鸣城,陆巍为了护皇帝声誉、以免西川兵变,也会急于在暗中处理掉你,这一点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
    叶浮生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在掌中挖出四个半月形的口子。
    半晌,他才哑声道:“我为大楚皇室,生之时立足疆域,死之后也要葬于国土。”
    赛瑞丹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认同“楚尧”的坚持,却欣赏对方的骨气,然而赛瑞丹太了解萨罗炎的个性,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楚尧”还活着一天就必定不会好过,就算死了还要被榨出最后的利用价值。
    一念及此,赛瑞丹出言道:“永乐侯若是愿意,待此战之后可与我回九曜城,之后行军从政虽然无路,但总能安居乐业。”
    阿蔓达脸色一变,张口就想叫嚣怒骂,到底还是不敢。萨罗炎眉头一皱,意味不明地扫了眼叶浮生,发现后者也是颇为意外,随即回过神来,不屑道:“多谢美意,留着给自己的狗吧。”
    赛瑞丹无话可说,作为立场相对的敌人他已仁至义尽,就像中原话所说那般“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萨罗炎适时开口道:“狼首,今日一早有斥候传来讯息,卡伊诺应该快要回来了,现在情势紧急,还请你去接应他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
    卡伊诺身为“狼王”之一,能带兵险渡“鬼哭涧”与赫连御那疯子配合行动,如今已然得胜归来,眼看相去不远,何须堂堂狼首亲自去接应?赛瑞丹知道是自己刚才那句话引得萨罗炎猜忌,却无心辩解什么,更不想留下来看英雄傲骨被摧折,干脆借坡下驴道:“领命!”
    他说完这句话,就拂袖而去,半点面子也不给萨罗炎,只在临出门的刹那回头看了叶浮生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见叶浮生唇下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纹,仿佛铺陈玉案的画纸破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下面相宜的颜色。赛瑞丹愣了一下,还想再看清楚,却见叶浮生抬手抹去唇角血迹,手指放下之时,唇下只剩了被晕开的些许淡红,裂纹却再难见了。
    眼花了吗?赛瑞丹皱了皱眉,他这迟疑却叫萨罗炎更为不喜,声音转沉:“狼首,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一时眼花。”他再看了一眼,没发现端倪,只好放下门帘,径自走远了。
    等到外面传来骏马嘶鸣,紧接着马蹄踏远,估计是赛瑞丹带人离开了大营,叶浮生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对萨罗炎和阿蔓达。
    “适才狼首所言,也是我想给侯爷的方便,不过侯爷能拒了他,想必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萨罗炎踱步到叶浮生面前,手无寸铁又身受重伤的武者在他眼里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何况阿蔓达还在,帐外守卫还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脑满肠肥的废物。
    叶浮生面无表情道:“做惯了吃人老虎,哪里过得了家猫的日子?”
    萨罗炎笑道:“猫会任人玩弄,虎也将被驯养,说到底只有做主称王才能站着活下去。”
    “这就是你们攻打大楚的原因?”叶浮生看着他,“年年上贡、岁岁来朝,你们不想做属臣,就要拿金戈铁马重争高下?野心是一件好东西,但能力若是不够,就成了祸端。”
    “对你们中原人而言……成王败寇,千古江山不外如是。”顿了顿,萨罗炎勾起嘴角,“当年,静王若是成事,永乐侯如今不该落到如此地步,甚至……您已经贵为皇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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