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赫连御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线,握剑的手依然很稳,却不能再进一步。
    赫连御身后传来了人影耸动的声音,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十多个小孩子,最大的还不满十岁。
    不少孩子已经昏死过去,身上伤口日久流脓,俱被黑衣蒙面的葬魂宫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人正是萧艳骨。
    “奉宫主之命,下蛊毒之前带走附近村镇孩童十八人,灌下哑药,尽数在此。”萧艳骨迎着端清那双血一样的眼,背后生冷,十指紧握才勉强把话说完,“我等知道长剑法无双,要从您手下救命是绝无可能,但这里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内救下也难如登天。”
    端清依然没有说话,那双血一样的眼睛在那些孩童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收了回来,落在赫连御身上。
    赫连御脸上很脏,笑得却很灿烂,仿佛从沼泽里开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长,当年您常说‘罪不及无辜,祸不及妇孺’,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条无辜孩童性命垫背,说不定下了地府还能踩着他们过十八层地狱,落个无罪投胎,你觉得呢?”
    他见端清不说话,又摊开手:“您有两个选择,舍小为大杀了我也看着这些孩子去死,从此成了斩杀大魔头的英雄,一洗昔年污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过是不通大局大义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剑,跟我回迷踪岭,我放他们去问禅山。”
    端清面冷如冰。
    萧艳骨心里打鼓,赫连御其实也没底。
    若是当年那个心慈手软的慕清商,他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对方会怎么选,然而面对如今冷淡决然的端清,他就算把一双眼珠子挖出来也看不清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赫连御还没想明白,端清却动了。
    停滞的剑尖一顿之后继续向前,赫连御心头一跳抬手去挡,萧艳骨脸色剧变指诀立发,十八名杀手都落下了刀,还醒着的孩童睁大惊恐双眼,发出无声的惨叫和嚎哭。
    一刹那,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血雾弥漫铺洒如雨。
    赫连御的手扑了个空,端清刺向赫连御那一剑只是虚晃,实际上他脚下一错身形陡然变换,似云开惊雷动,电闪龙蛇走,几乎是在萧艳骨下令刹那落在了杀手面前,左手一震袍袖,以聚气揽势之法将跪在他们身前的孩童尽数扫得扑倒在地,右手掌中剑随身而动,剑与人化为破云长虹,快到了极致,厉到了巅峰!
    十八杀手同时下刀,杀气密布,纵横成网!
    一把利剑振袖出锋,寒光乍破,破空而至!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随十八条手臂腾空飞起!
    萧艳骨只觉得眼睛都被这一道剑光刺痛,她本能飞身后退,同时双手连舞,十指之间迸射六支细如牛毛的长针,分别扑向六个扑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长针破不了端清剑气,可是对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剑气免得误杀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机!
    端清果然动了,他长剑一挽以“黏”字诀稳稳吸住了六支长针,然而一枚透骨钉如跗骨之蛆后发而至,算准了他的动作反应,恰恰打进端清右腿膝弯!
    他连脸色也未变,右腿失力便以左腿为支点旋身,挥手一剑灌注内力横扫而出,被端清护住的孩子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就传来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端清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还能动的,带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问禅山。”
    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孩被这声音一震,如梦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第一个扭头跑了出去。
    有了开头,剩下的孩子接二连三反应过来,在这生死关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着向西边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
    他们面前是仿佛无尽的黑暗,脚下跨过十八具尚存余温的杀手尸体,都是断臂封喉,死不瞑目。
    端清看着他们最后一个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尽头,这才转过身,看着缓缓走来的赫连御和萧艳骨。
    他一身道袍裂开了十八道口子,分别落在肩头、臂膀、胸背、腰腹,其下皮肉未损分毫,脸上却连一丝血色也无。
    “虚招为幌乱人阵脚,变步提剑直取刀锋,以人为阵化剑成影,道长……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三十四年不见你用剑,却是更上一层楼了。”顿了顿,赫连御又笑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比当年……更傻。”
    端清无动于衷,血从他的唇角淌下朱红一线,濡湿了衣襟领口。
    “你来的时候将艳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扫了个干净,现在又拦住了我们,他们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么办呢?”赫连御走到端清面前,握住他掌中的剑柄,轻轻用力,将那柄古剑夺了过来。
    他抬起剑刃,轻嗅一口剑上血腥味,摇头叹道:“枉费纪清晏和色空洗涤此剑十三年凶性,现在又饮人血,看来它再也变不回那把清正无争的破云剑了。”
    说话间,他将古剑插在脚边,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
    那只手比他更凉,指腹探过脉门的时候,那脉搏轻低若无。
    萧艳骨提起的一颗心没有放回去,反而更加忐忑,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头也垂了下来,唯有身躯还未倒。
    这个人,昏过去了?
    “气海被创仍能从白道围攻中破开路径追我至此,一言不发连番战后断刀杀人,为了救人还开口提醒泄了真气,天底下没人再能做到他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点,就真能杀了我了。”赫连御凝视着端清的脸,脸上笑容扭曲又满足。
    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一个世界,“师父,我带你回迷踪岭。”
    第195章 清商
    关于“慕清商”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都并非一无所知。
    八大高手在江湖上盛名已久,“一剑破云开天地”的破云剑主慕清商更是位居榜首,不管是他早年的英名,还是后来的凶名,都是武林中人心头一块禁区,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扼腕叹息,更有人心向往之。
    叶浮生从小到大听过多版传奇,楚惜微也在情报里翻阅过诸般说法,正因为众说纷纭,让“慕清商”已经在传说中失真,随着时过境迁人事全非,更无谁能说个分明了。
    直到今天,他们从伊萨尔口中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慕清商”。
    伊萨尔带他们进入了一间密室,檀香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金玉和瓷器,楠木桌上规放了文房四宝,墙上还悬了几张文人骚客的笔墨和一支玉箫,怎么看都是中原书房的摆设。
    叶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画上,那画纸乃是天山羚羊皮制成,以金轴玉宣细心裱好,只是因为年月太过久远,已经泛黄了。
    画上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丝绸裹胸锦缎裳,水烟薄纱祥云摆,一头长发盘成繁复发髻,点缀玛瑙华胜和翠玉步摇,朱唇含笑,秋水眼眸却描涂了琥珀色,眼角一颗殷红朱砂痣。纵然画纸已经不复雪白,依然不损画中人的美貌。
    叶浮生自然不是没见过雍容贵气的美人,在宫中的时候他负责护卫楚子玉安全,没少随其出入后宫,单单一幅宫装美人的画像还不足以让他失神。
    他愕然的原因,是画中人面目熟悉得似曾相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便念出了上面的题字:“鸿元十五年七月廿四。”
    “鸿元”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但是前朝在鸿元十四年的时候就已经覆灭,何来十七年?
    伊萨尔适时开口道:“画中人乃我生母赫连沙华,作画之人是她前任丈夫,慕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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