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六没料到段荀竟然如此按捺不住,心底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收敛情绪,垂眸不语。
    将话带到后,溯辞也不多言,同徐冉一同离开,让郭老六继续自己琢磨。
    等地窖恢复昏暗,郭老六重新抬眸盯着跳跃的火苗,手指几度收拢又松开。
    账册被他藏在一个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只要他不松口,没人能知道,但段荀这番举动却让郭老六心里没底。段大人难道已经开始忌惮他了?若找不到账册,下一步又会做什么?
    知道段荀手段的郭老六心里打了个突。
    或许……只是他们随口说来诓我的呢?再等等、等等罢。
    郭老六沉沉吐了口气,只觉得在地窖里关久了连胸口都开始隐隐发闷。
    ***
    几个时辰后,搜查郭老六老宅的衙役匆匆回禀——老宅内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账册的线索。
    段荀额上青筋凸起,一字一顿道:“再搜!派人把郭老六这两处院子守好、守死,一只苍蝇都别给我放进去!”
    衙役叠声称是,赶在段荀发怒暴起前匆匆忙忙离开官署。
    段荀心烦意乱,在想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是否现在就要将郭老六置为弃子?若真弃了郭老六,他那些徒弟是不是也知道点什么、会不会同他作对、能不能收归己用?
    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师爷慌慌张张冲进屋里,气喘吁吁地对段荀道:“大人,出事了!”
    第104章 铁证
    远安城中流言四起, 全是关于铸造坊和郭老六失踪一事的。
    有的说铸造坊一直以来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郭老六知内情良心不安意欲揭发,被杀人灭口。有的说铸造坊根本就是为土匪造兵器的,否则这些年匪寨为何越来越兵强马壮、官府为何越来越不堪一击。更有人说铸造坊能安安稳稳这么多年不被发现,就是上头有人罩着。字字句句明里暗里直指段荀。
    即使段荀在城中积威颇重,也依然没能阻止这股流言传遍全城。
    段荀气得浑身发抖,抑制不住地低声怒吼:“薛铖!”
    师爷没料到事态会往这方向上发展,也有些慌乱,忙问:“大人,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段荀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郭老六必然已经说了什么, 否则铸造坊的事薛铖绝不可能知道。他既然不仁,就休怪我无情了!”
    师爷顿时松了一口气, 静候段荀吩咐。
    “去把让你准备的东西放到郭老六宅子里,草拟通缉令, 就说郭老六是土匪细作,以权谋私暗中为匪寨输送兵器,事迹败露逃之夭夭,赏银百两,全城缉拿!”
    直接将郭老六打为土匪细作, 就算他供出了账册,也能反咬一口说他捏造账册陷害朝廷命官!
    段荀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去让人仿一本账册放去案牍库, 记得要做旧。”
    “大人放心。”师爷领命即刻着手去办。
    官署的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衙役们拿着通缉令张贴全城。同时段荀又率人前往郭老六的宅子,众目睽睽之下搜出了他与各匪寨交易通信的罪证。这下百姓的口风顿时转了个向,纷纷痛斥郭老六以权谋私、暗通土匪坑害百姓,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股风很快吹到了兵马营。得知消息后,薛铖丝毫不惊讶,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拿着暗卫带回来的通缉令,让徐冉和溯辞再探郭老六。
    ***
    昏暗的地窖内,郭老六颓然靠在墙角,暗无天日的日子慢慢令他变得麻木,反正尚有一口气活,死熬着就是了。但当溯辞将通缉令摔到他面前时,那双几乎沉为枯井的眼里再度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白字黑字跃入眼帘,郭老六近乎不可置信地反复将通缉令上的字读了好几遍,浑身颤抖默然半晌。在溯辞几乎以为他被气得背过气去的时候,郭老六突然挺直背脊破口大骂起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将段荀从祖上十八辈骂到子孙三世,字句不重,听得徐冉溯辞目瞪口呆。
    等骂够了,郭老六停下来靠着墙微微喘息,而后抬眼看向溯辞,眸中似有熊熊火光,一字一顿道:“你们不是想要账册么?让你们的主人来见我吧。”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随后走出地窖去寻薛铖。
    将郭老六的反应告知薛铖后,连薛铖也愣了片刻,随后摇头失笑,一旁的魏狄更是乐不可支,捧着肚子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急眼的兔子要要咬人呐。”
    薛铖不做评价,只道:“这郭老六还算有几分眼力,知道关键的东西得和幕后主使谈。”
    “都到这份上,想来他也只能乖乖合作了。”魏狄胸有成竹。
    “未必。”薛铖摇摇头,“如今他已无后路,左右都是死,只怕他反而有底气谈条件了。”
    “他不能狮子大开口吧?”
    “去听听就知道了。”薛铖起身,大步走向地窖。
    地窖里的郭老六一扫之前的颓丧模样,一双眼精光毕露,在心里将筹码条件盘算了个遍,待薛铖和魏狄入内时,早已飞快打好腹稿。
    墨黑的靴尖在郭老六身前五步处停下,郭老六很快调整好表情,抬头就准备抛出自己的条件。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薛铖脸上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扭曲,脱口惊呼:“薛将军?!”
    “郭爷似乎十分意外?”薛铖背着手,微笑以对。
    郭老六愣了片刻,很快理清头绪,重整情绪,开口道:“没想到想要账册的是薛将军罢了。”
    “听说郭爷打算让出这块烫手山芋?”薛铖问。
    “不错。”郭老六也不打哈哈,直接道:“但这山芋将军接不接的住,就要看将军手里的东西有多大的分量了。”
    “你的命分量够不够?”
    “哈哈哈。”郭老六摇头笑了起来,“恕我直言,如今我的处境和没命有什么区别?我这条命若是平时或许金贵,但现在可谓一文不值。”
    薛铖面色不变,摩挲着衣袖一角,低声问:“郭爷想如何?”
    “段荀诬陷我以权谋私勾结土匪,这口黑锅我这老腰可背不动。”郭老六直勾勾看向薛铖,反绑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薛铖反问:“段大人可是从你住处搜出罪证的,证据确凿,如何是诬陷?就算你拿出铸造坊账册,但段荀完全可以说所谓账册是你为脱罪而编造,没有任何说服力。”
    郭老六并不慌乱,嘿嘿一笑,道:“为了防段荀,我早留了一手,只要将军答应,我就有法子反将段荀一军。”
    “愿闻其详。”
    “将军这是答应了?”郭老六眼睛倏地亮了。
    “用这件事换账册,算不得亏本买卖。”薛铖道:“把你的后手说来听听。”
    郭老六这才打开话匣子,把自己早年埋的一步棋娓娓道来。
    铸造坊在早年并非由郭老六管理,当时的管事也是远安城内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匠人,名叫严令。严令当年年少气盛,看不得段荀勾结匪寨中饱私囊,明里配合段荀铸造兵器卖给各匪寨,暗中收集证据意图向上揭发段荀。
    然而那时段荀已是涿州一手遮天的人物,还没等严令将证据送出去,段荀便带人闯进了他的住所,将人掳至郊外山上活活用乱石砸死!
    索性老天开眼,严令还有一口气,被山上的老猎人救下,虽全身瘫痪,但却救回了一条命。不仅如此,当年的收集的罪证也因他藏得巧妙得以保全。
    郭老六也是机缘巧合碰上了严令,在老猎户故去后暗中接济严令,当做一张牵制段荀的底牌。
    “严令的名字只要说出来,远安城很多人都知道,一个‘死去’的人活过来亲口指控段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震撼了。”郭老六桀桀一笑,“况且段荀一直以为严令早就死了,根本不会有任何防备。直击七寸,一击必杀,薛将军以为如何?”
    现在后头的魏狄瞠目结舌,薛铖眉梢微扬,道:“郭爷深谋远虑。”
    “吃这口饭,没点准备怎么行。”郭老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他放肆的笑容,薛铖略思片刻,点头道:“好,我帮你洗脱这项罪名,作为交换,你要将账册交给我们。”
    “账册就在严令手里,薛将军只要对他说要借他的证据扳倒段荀为他申冤,严令自会将账册交给你,甚至还会送上当年他收集的铁证!”
    本来只想拿到账册,再以利诱让郭老六做人证指控段荀,没料到这件事竟能让郭老六吐出这等秘密!严令这人若真如他所说,那可要比与段荀同流合污多年的郭老六更有说服力、更震撼得多,倒是省了不少事。
    薛铖问:“严令如今在何处?”
    郭老六直勾勾看着薛铖,道:“薛将军,我若说出严令下落,可就真无所依仗了。将军总要让我无后顾之忧、让我明白说出线索后你不会像段荀一样置我为弃子吧。”
    “你还想要什么?”
    “一百两银子和通关文牒。”郭老六一字一顿道:“我要离开晋国。”
    “如你所愿。”薛铖转头对魏狄低声吩咐几句,魏狄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开地窖。
    不过多时,魏狄折返,带来一百两银票和一份通关文牒交给薛铖。薛铖拿着这两样东西在郭老六眼前晃了晃,看着他充满渴求的眼神,道:“银子和文牒在此,只要你说出严令下落,这些都归你。我还会派人送你出涿州,只要你所说属实,必会保你平安。但你若有半句虚言,我一样能要你的命!”
    郭老六忙不迭点头,保证道:“将军放心,我郭老六活了大半辈子,虽说干的事不甚光彩,但这点基本的信义还是有的。”言罢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物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道:“严令就在平凉山上的张猎户家里!”
    ***
    离开地窖时,薛铖身周洋溢着一层淡淡的喜悦,守在外头的溯辞和徐冉见状登时大喜,忙问:“他说了?”
    “不仅说了,还有意外之喜。”薛铖笑道,又吩咐魏狄:“立刻带人去平凉山将严令请回来!”
    “是!”魏狄得令,立即飞奔去调人。
    溯辞和徐冉对视一眼,不解问道:“严令是谁?”
    “一个能置段荀于死地之人。”
    薛铖同二人一道回营,路上将严令的事简略说了说,听得她们啧啧称奇,一边不忿段荀狠毒,一边又感叹郭老六精明。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今竟这么轻易着了道,倒真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徐冉抱着手臂,摇头而叹。
    “大概是安逸太久了吧。”溯辞接话道:“当年他刚和段荀合作,知道此人歹毒,自然处处留心为自己积攒底牌。但这么多年下来相安无事,他也成了远安城有名的人物,加上年岁大了,戒心自然不比当年,被我们抓住空档也不足为奇。”
    “这倒是。”徐冉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点头附和。
    薛铖递去一个含笑的眼神,伸手轻轻捏了捏溯辞的手心。
    徐冉仍旧在琢磨拉段荀下马的事,又问薛铖:“把严令弄回来后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将证据公之于众拿下段荀?”
    “段荀在涿州势力庞大,我虽然是钦封的征西将军,但到底是只是武将,凭我一人用这些证据去拿段荀并不妥当。”薛铖摇摇头,“我们仍然需要借郭老六和账册之名暗中拖住段荀,在秘密命人将证据送回京城,只要钦差一南下,便有十成把握可将段荀一党连根拔起。”
    “可这一来一回,时间很久。”徐冉皱眉道:“万一中途生变……”
    “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州刺史,我若强拿必落人口实,传到京里有心人耳朵中,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别的事来。”薛铖沉沉叹气,“为今之计只有先这样了。”
    徐冉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更妥善的办法,只能点点头。
    三人回到兵马营,还没歇口气,就得守门士兵禀报,说一个叫燕娘的女子在营外指名要见将军。
    “燕娘回来了?”徐冉喜出望外。
    薛铖也在诧异为何燕娘会来兵马营寻自己,遂命士兵将燕娘领入帐中。
    “薛将军。”燕娘片刻即到,对薛铖抱拳行礼,又瞧见徐冉,顿时笑道:“大当家的你也在啊,正巧,省的我再跑一趟寨里了。”
    “嗯?你这是来找薛铖的?”徐冉顿时诧异起来。
    燕娘颔首,道:“我在梧州抓到了一个人,好像是上头派下来查苍城私铸坊一事的。”
    “那件事官府不早盖棺定论了么?”徐冉奇道。
    “所以我觉得奇怪,就擅作主张把人绑回来了,现在就关在黑市的院子里。”
    “苍城?”薛铖低眸沉吟。
    莫非京里又出了什么事,把这桩事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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