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班和冯珠都站在旁边,但大王根本没看到他们。
    冯珠有些头晕,没什么力气,但他的身体确实渐渐好转了,手臂还是疼得厉害,有时他会觉得手还在,只是用右手去拿东西时,好一会儿才发现右手不在那里了。
    他靠在冯班身上,虚弱的看着大王顾不上旁人,拉着母亲说话。
    这一幕是冯珠怎么都想像不到的。
    他小声笑着对冯班说:“没想到……母亲出身如此显赫!”
    不过,这样一想才是正常的。母亲如果真是贫家出身,又怎么能嫁给父亲?冯班扶住他,心里也是复杂得很。
    冯家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了,他想奉养母亲,但前几日公主与母亲一起照顾冯珠时——他当时吓得不会动了——对母亲说,会封母亲为夫人。
    母亲当然推辞了,但公主坚持,说这个是一定要封的,封完之后才好给她赐府,而且这个夫人一封,她就有食禄。公主说,有屋住,有饭吃,这样母亲的生活才算安稳。
    母亲说:“我有儿子呢。”
    公主笑着柔声说:“他们还是小孩子呢,怎么能叫他们养家呢?姐姐放心吧,弟弟养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但公主转过来就来问冯班以后想干什么。
    “你姓冯,不知你懂不懂八姓的意义。我直接告诉你,八姓是鲁国世家所能攀登企望的顶峰,而且除了八姓之外,再也没有第九个姓氏能攀上去。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一举一动都有鲁国上下所有人盯着。”
    公主:“要么,你回去躲着,偏安一隅,混吃等死。但只要你出来,就必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辜负八姓冯氏。”
    冯班当然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他确定公主会让他做什么。
    他还记得父亲提过的他冯家与公主的仇恨。现在父亲遗命他不必报仇,而他也……不打算报仇。
    如果父亲仍在,可能会指责他没良心。但他还是觉得,冯家以臣子之身意图向姜氏报仇,这是有违君臣之道的。
    摘星公主就算她真的越权了,那也是姜氏自己的事。
    他一个为人臣子的,实在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想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再找回三弟,这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公主会相信他不替冯家报仇吗?
    姜姬当然看出冯班的疑虑,那张脸实在好懂得很。
    她听姜谷说,冯班和冯珠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也没有订亲,就觉得冯宾可能从冯瑄死后,就不打算认这几个儿子了。
    对比姜旦和姜扬,她早早的替姜旦打算妻室,却从没替姜扬考虑过娶哪个老婆合适,只是因为他娶不娶,都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她也就不会去花心思。
    与其随便娶一个,不如就不让他娶。
    这个世界对男女成亲的要求没那么强,可能是久未征战,人力不缺的缘故。普通百姓还是很有成亲的意愿的,因为这是资源的一加一。
    而世家却每一家都有大批不愿意成亲的男子和女子,其中又以男子最多。
    不成亲,就不必承担成年的责任。日子过得很舒服,何必给自己找事呢?
    家族聚居,以同族兄弟之子为子的观念也很浓重。想教孩子了,看看自家兄弟中有没有聪明孩子,教导(玩耍)一番,满足了自己,也省去了养孩子的麻烦。
    而一些醉心学术的人不成亲就更正常了。
    所以姜扬至今没娶亲的意思,没有引起任何反对之声。因为男人只要想娶了,七八十娶一个也能生孩子。姜扬身为鲁国太子,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消耗。
    但是,冯班和冯珠不成亲就不正常。因为冯家现在的处境就是要尽快扩大自己的家族,像席五,他替席家正名后娶了多少妻子?他家到现在甚至每一个月都有孩子落地,他就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替席家壮大家族,替席家栽下根苗,越多越好!
    冯班和冯珠没这个意识,姜谷也没有,她还觉得两个儿子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了,领回家来给她看看就可以成亲了。她唯一提的要求就是想找姜姬借两件金器,几匹好布,因为要给新媳妇聘礼嘛。
    姜姬趁机说服她受封夫人,这样她自己就有钱给儿媳妇了,如果以后儿媳妇对她不好,她也有钱吃饭!
    这回,姜谷被说动了!她不怕干活,儿媳妇叫她干活没事,但儿媳妇要是把她赶出去她可怎么办?
    姜姬说给她一幢屋子,再每季给她一些钱——这都要她当夫人后才能给。没办法,外面的那些人就是这种规矩,姜旦当了大王后,凡事都要按规矩来,没有规矩的话,人家就要骂他了。所以他想给姜谷钱也要先封姜谷当夫人才行。
    有道理!
    姜谷答应了。
    冯班记得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公主就把母亲说服了。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公主对母亲的爱护,简直像是哄孩子一样。公主没有用大道理来压逼母亲,而是用母亲能接受,能听懂的方式告诉母亲,“劝”母亲。
    姜旦见到姜谷之后,之前的犹豫也好,尴尬也罢,全都消失无影了。
    姐姐说的封夫人,他当时就说了,姜谷封夫人,姜粟封公主。
    因为姜粟没有嫁过人,而姜谷嫁过冯家。现在冯宾去世,姜谷回娘家而已。
    姜粟的衣冠冢就在摘星宫的神女庙里,还有陶氏也在里面。
    姜姬觉得她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想跟姜元他们住在一起,不过现在想想,除了姜元,姜氏的其他祖先应该也不差。
    现在姜旦威望日盛,封陶氏为皇后也不怕人阻拦了。
    于是,姜旦从摘星宫离开后,回到莲花台就下发王令。
    第一道王令,追封合陵平山神女陶氏为先王王后。
    王令是姜姬起草了个大概意思,龚香亲笔写成,大概意思就是描述一下这个替先王生下大王的陶氏是合陵附近一个比较平的山头的神女,姿容如仙,神人善性,与先王偶有一顾,相伴九年,诞下大王。后来先王回来当大王,此女就归隐山林去了。
    当日去迎姜元的人,以冯营、蒋淑为首的都死绝了,剩下的没一个敢放屁,虽然其中也有人记得先王身边确实曾有一个陶姓女子,后来遭人暗害……
    不过伊人已逝,现在大王要说她是神女,谁敢说不是,那就是跟大王做对。
    何必要跟大王做对呢?对不对?当年当过先王王后的蒋家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了。
    于是,陶氏成了姜元的第一任王后,也就是元配,大小蒋氏全都向下顺移。
    没人反对。
    陶氏成了王后,姜旦的出身就更加名正言顺。陶氏是神女,姜旦的出身也不比公主淑女生下的公子差。
    就算姜旦长得土气了点……那也是神女的孩子!
    乐城的人都觉得这是大王在替自己镀金,扫清身世上的瑕疵,都很理解上面的人要面子的举动。
    接下来姜粟封公主,姜谷封夫人的事也没遭到太大的阻碍。
    有前面那个“惊喜”,后面再来什么都不算什么了。
    跟着姜谷嫁过人后又回娘家,封夫人,有品级,享千石禄,与丞相平级……
    有想蹦起来说这是不是太厚了?龚相不介意吗?龚香立刻表示不介意!大王做得再对也没有了!姜夫人抚育大王有功,千石禄都算少了!两千石禄还差不多!说罢就当殿向大王进言,要求给姜夫人加食禄。
    剩下的人想替龚香“鸣不平”的都闭嘴了。
    跟着乐城中也有赞成之声,甚至立刻就有家族接回守寡的女儿,表示大王都能接回来,他们当然也能!
    一群人吵得热闹的时候,冯班在二环成了新上任的苍蝇官。
    龚香不解,问姜姬:“我这里多少事办不完,一个冯家后人,扔去当苍蝇官?公主,你就不能疼疼奴吗?”
    姜姬只好温柔劝慰劳苦功高的龚相:“叔叔不知,那小孩子脾气掘着呢。我不先冷落冷落他,一开始就对他好,他就以为我要害他了。先折腾几年,叫他多吃些苦头再用他,他就没心事了。”
    龚香摇头叹气:“冯家!”
    姜姬笑道:“我还真喜欢这样的人。”像龚家这样的,要顺毛摸;要蒋家那样的,收服后要用铁链拴着,收服不了只能杀;而冯家,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就收了,多好。
    她要是现在遇到冯瑄,她有八成的把握收服他!她还能叫他跟冯家决裂!
    说到底,还是相遇的时候不对啊。
    第468章 鸡毛蒜皮
    龚香觉得公主或许是真的从冯班身上看到了冯瑄, 但她并不喜欢冯瑄被养出来的冯家的清高,所以她才会把冯班扔到了二环去当苍蝇官,让他直面肮脏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只怕这个少年心中前十几年被塑造出来的冯家家风会在一夜之间, 倒塌。
    送葬的人刚刚离去, 冯家祖坟前甚至还有闻讯赶来以子侄礼结芦守孝的人。
    冯宾风光大葬。
    作为八姓冯家嫡支的最后一人,他的死远比他的堂兄弟们要风光得多。
    当然,他有两个儿子留下来。而冯宾被人记得最多的, 就是他生的儿子们,好像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成就就是生了几个被人传颂的儿子。
    前有冯瑄, 后有泰安夫人生下的冯班、冯理、冯珠。
    姜谷受封泰安夫人,已经搬进了摘星宫。
    冯宾的葬礼, 她本来想来的,但公主说她受伤了,不宜出门。冯班也觉得公主的话有道理, 毕竟母亲的伤处无法掩盖,万一让人起疑,可能会让冯宾的名声受损。
    冯理, 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儿子被假称是从小体弱, 在家养病。
    冯珠损了一臂, 但说他勇武不凡,为保护父亲被恶仆所伤,也算得上光荣。
    他与冯班就在冯宾坟前结芦守孝, 周围还有几个草棚子,都是冯家以前结实的亲友。
    人死如灯灭,之前冯宾貌似“阴谋”暗害亲友的事也没人敢提了。现在提出来就是打算要跟冯家结成死仇了,偏偏冯家又冒出来一个深受大王敬重的泰安夫人,还有抚育大王的大功在身,唉……
    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冯宾会既会生又会娶,前半辈子,人们知道他是因为冯瑄,死了以后,人们知道他是因为泰安夫人。
    守孝时不能吃热食,只能喝冷汤。
    不过天气热,也看不出端上来的汤是冷是热,只要不冒热气就行。
    温温的鼎食稠糊糊的,加了各种甜甜的蜜饯果实,喝下去既好吃,又不违礼。
    冯珠大伤初愈就要来守孝,冯班也不愿意让弟弟饿着肚子。
    冯珠虽然少了一只手,但他恢复得很快,精神上不见丝毫颓废,他像一棵小树,充满勃勃生机,纵使遇见风雨被摧折,但仍能挺起身躯,仰首向着天空和太阳。
    他对离开冯家有着一点点的遗憾,但这点遗憾被新生活带来的新奇感给冲淡了。他怀念父亲,很快忘掉了父亲在最后的时光中对母亲的凶恶,甚至真心的相信是冯伯有阴谋要害他们,不是父亲的错。
    冯班没有要求他更多,缺了一臂,冯珠这一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他不能当官,不能上殿,就算著书立说,也只能自己收弟子教导。
    而冯珠在学问是实在没什么长才,他一直喜欢闲散度日,爱享受多过学问与理想。
    有时他看冯珠,仿佛觉得又见到了已逝的大哥。大哥年轻时据说也是很喜欢享受的,曾有三个月不曾踏出房门,不曾穿衣洗漱的逸闻,脏臭的连最爱他的侍婢都不肯进屋服侍他。
    冯珠以前当然不敢这样做,不过他见识过摘星宫后,很愿意跟母亲一起住在摘星宫。
    因为冯班现在也没办法回冯家,他太忙了。
    冯珠坐在席子上,席子铺的地方有一丛野兰,冯珠掐了一朵拿着玩,好奇的问冯班:“哥,你每天都那么忙,都是什么案子啊?”
    冯班复杂的说:“都是一些……普通的案子。”
    如果说什么最叫冯班吃惊,就是百姓们竟然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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