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维开口道:“准备去美国念书?”
    庄凡心问:“我爸联系您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蹙着眉,右手搭在窗台上用了好大劲儿,手指尖蹭出一点粉笔的白。
    夏维看他,张皇的神色,按不住的情急,全部看在眼中。问他,难道还没商量好?
    庄凡心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三言两语也无力说清,他想了想回答,爷爷在美国生病了,提前出国与之有关。夏维大概懂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让他认真复习别担心太多。
    “老师,我不想走。”庄凡心说。
    夏维玩笑道:“舍不得我啊?”
    庄凡心这次不加犹豫地点头,他舍不得很多,带了他两年的班主任自然囊括其中。他记得,入学那天夏维曾说过,有困难要学会自己解决,无法解决就告诉老师。
    他病急乱投医地问:“老师,您能不能和我爸妈说说,让我念完高三再走?”
    夏维明确地告诉他,不能。老师没有干预学生家事的资格,父母爱子,每一步都必然计较过深浅,况且留学这事儿倘若和长辈的病情相关,那更不能任性,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悔恨。
    “凡心,你一直很上进很优秀,早一年晚一年出去发展都问题不大。”夏维说,“别的老师向我提起来,都是你们班那个小画家如何如何,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你在艺术上的才华远高于你在学习上的,所以你爸爸跟我讲时我挺开心,老师也希望你早早在热爱的领域有所成就。”
    ACC比赛夺冠,庄凡心便已具备跳级攻读大学的资格,赛后采访中媒体也问过他,美国是否有他心仪的院校,并且他是否有提早留美念书的意愿。
    庄凡心望一眼窗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顾拙言和篮球队打架那晚,那人跟在冯主任身后,回望他,冲他笑,颧骨上一片故意招惹他心疼的青红。
    “凡心?”夏维叫他。
    他收回目光,低喃道:“我不想走。”
    夏维仍是笑,说庄凡心感情细腻,又安慰他,八字只画了一撇,现在就愁眉苦脸未免太早,还是好好复习考完试再说。
    师生谈完,庄凡心回了教室,一落座便招来左邻右舍的八卦评论员,问他啥情况,老夏骂你啦,中午吃海鲜面吗,放假去不去广州逛花市?
    庄凡心一一应承,掏出一大盒树莓,给前面的体委抓一把,过道旁的班长抓一把,剩下的塞给齐楠,他伏在桌面上,嘀咕道,我如果走人你们想我不?
    大家只顾着吃,没理他。
    重点班的学生还算自觉,课间不再跑闹,一整天下来教室内略显沉闷,庄凡心黏在椅子上看书做题,一刻不停地学,怕闲下来便忍不住瞎琢磨。齐楠问他,你真要考年级前十啊?又自言自语,顾拙言不在,期末考试谁会成为年级第一嘞?
    庄凡心听见那名字,扭头看最后一排,空的,只铺散着一堆作业卷。
    那晚在便利店外和庄显炀通话,他以为预料到最不如愿的情况,也做好准备,却未料现实远比想象更糟糕。庄显炀说出口,他的大脑、心绪、甚至是呼吸,哪里都是凝滞的,随即涌来揭山覆海的慌乱。
    他不要提前走,当时他冲手机吼道,引得便利店老板都探出身瞧他,庄显炀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安抚他别急,委婉地要他懂事,但没有丝毫松口再议的迹象。
    家中一向民主,哪怕天分融在骨子里,庄凡心儿时学画都是征求过他自身意见的,这次庄显炀虽未把话说死,可流露出的拍板钉钉也不容忽视。最终,通话在医生的打断下结束,忙音袭来,庄凡心望见的余晖更迭成夜幕,杯中的关东煮也变成一口冷汤。
    他去问赵见秋,赵见秋态度不明,大概和庄显炀提前谈过。他糟心得很,顾拙言在时与他蜜里调油,对方在外便状况频出,说矫情些,他这几天仿似漂乱的萍,吹折的枝儿,从里至外都定不下来。
    庄凡心苦捱两天给顾拙言打了电话,建设许久,却在顾拙言告诉他物竞冬令营开始后变成哑然。顾拙言即将考试,封闭的,未来几天都无法联系,庄凡心咽下一肚愁肠,说出口的话只有“考试加油”,还有一句“我很想你”。
    学校、工作室、家,庄凡心继续维持三点一线的生活,有点魔怔,偶尔痛苦地在街头辗转,慌得不知朝哪儿走,有时忽然乐观萌生,相信事情终将发生转机。
    期末考试来临,夏维一把撕下几页日历,该来的再拖也迟早会来。
    布置考场时要清空课桌,庄凡心坐在最后一排帮顾拙言收拾,卷子,教辅,分外眼熟的笔记本,打开飘着一长条,写着我有喜欢的人了,然后是他的名字。
    庄凡心笑笑,全塞书包里,沉得他三步一晃,被齐楠扶到了一楠时光。齐楠的妈相当给力,果真推出一款名为“年级第一”的奶茶,加两元送浓情红豆沙,吃完喝完学业爱情双丰收。
    灌了满肚糖分,庄凡心竟微醺,计算半天才倒清顾拙言走了几天。叮,适时来一则短信,是庄显炀明日归国的航班。
    头顶似有枷锁重压,庄凡心撒酒疯,怎么喝完奶茶喘不过气了?齐楠骂他碰瓷,把他摁桌上摩擦生热,离开后叫小风一吹,口齿打架,心肝发颤。
    为期一天半的期末考试,首场严肃,末场活泼,都压抑不住欢度寒假的心。
    考完正是晌午,庄凡心骑着单车,拐进小路口发现特斯拉车头调转,想必是赵见秋开车出去过。他加速骑回家,跑进屋,一眼看见没搁置的行李箱。
    “爸?”庄凡心叫一声,抛却别的不谈,近二十天没见他很想庄显炀,更担心爷爷的状况。奔上楼,恰好庄显炀循声从浴室出来,浑身带着泡完澡的热气。
    “考完试了?”庄显炀张手。
    庄凡心过去拥抱,用力砸庄显炀的背,虽然想,却也恼恨。庄显炀故作娇弱地咳两声,笑意掩不住憔悴,连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爸。”庄凡心真的忍耐到极限,一张口,纷杂的情绪归拢于一腔,又乞又求,“我不想现在出国念书。”
    他恳切如斯,出生至今头一遭这样,备着满腹所想所念要言明,依照庄显炀和赵见秋对他的尊重和宠爱,也许会更改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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