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将军的大军到哈丹库仑了没有?”
    斥候伏在地上,双手都插进了雪地里,声音里隐隐有些悲戚:“大将军,属下没有找到那支大军的踪影……”
    本来围拢来的几名将士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喝道:“你说什么!”
    “两天前哲尔古附近起了一场大风雪,”斥候低声道,“是白毛风,等属下赶到那里时,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全然不见骑兵路过的痕迹。”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在这行军数年,十分清楚大批骑兵路过之后,再厚的雪地都会被掀开,露出泥土的颜色。如果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么必然是大军失散或是被积雪掩埋了,白凡想到这,觉得心都凉了大半,怔怔地把目光转向将军。
    百里霂依然是起先半垂着头的样子,他看着斥候的头顶,忽然道:“你起来吧。”
    斥候一怔,随即领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渣,准备告退,却又被叫住了。
    “你下去后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此事。”
    “是!”
    百里霂看着他退下之后,低头抓紧了缰绳,眉头紧锁着,像是陷入了沉思。
    “将军,不如让属下带几个人再去哲尔古一趟,说不准能找到曲将军他们。”宋安急切地说道。
    百里霂阴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宋副尉,如果曲将军他们逃离了大风雪,你去不去找,他们都会回来的。”白凡低声说道,“如果真的有不测,那我们做什么都晚了……”
    苏漓一直听着,到这时才开口道:“将军,依卑职看,此时该退。”
    “嗯?”
    “退回灵州城,城墙坚固,易守难攻,粮草也足够,”苏漓看着他,“而且,就算建墨的军备等不到,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
    百里霂微微颔首:“眼下也只得如此,”他一抬手,“白凡,你现下带着我的手令去函州,借调那里的军备和士卒。”
    “末将领命。”
    宋安问道:“将军,现在回启郡么?”
    百里霂一顿,手指在腰间的剑鞘上敲了敲,忽然拨转了马头:“不,我们从霍郡回城。”
    然而全军转向行出不到八十里之后,烽火营校尉李廷就急切地上前禀道:“将军,西南方向有骑兵逼近。”
    百里霂略微吃惊:“多少人?”
    李廷面色凝重地摇头:“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止万人,恐怕半个时辰之类就能到此。”
    “看来我当真低估了乞颜,”百里霂一顿,“前方若是他的全数十万大军,我们恐怕……”
    李廷低声道:“将军,撤吗?”
    百里霂摇头:“现在撤也来不及了。”他忽然拔出佩剑,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散开,变雁字阵。”
    随着军旗号令,中军转向左侧,轻骑和弩手由两翼转上,变为先锋,而余下轻卒则变作了中军的阵营。旗手高高地打起大旗,旗上的火红花纹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格外显眼,百里霂从旗下缓缓带着坐骑前行,他带上了重盔,额铁下的眼神像刀子一般的锐利。
    远方的地平线上已扬起了雪尘,大地剧烈地震颤起来,随着敌军越来越近,百里霂的神色却放松了些,对身边问道:“领头的是谁?”
    宋安眼力极好,立刻答道:“是巴特尔。”
    百里霂点头:“看来北凉人也来了一招分兵之策,你们稳住,不必急着冲锋。”他交代完,一带马就冲到了阵前。
    领头的北凉武士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仍然袒露着结实粗壮的左臂,左眼灰翳,满脸杀气地冲了过来,远远地便叫嚣道:“只会逃跑的百里噶都,你怎么不跑了!”
    百里霂自然知道噶都是北凉语里骂人的话,意为畜生,但也并不生气,微微摇头,用北凉语答道:“巴特尔,你在我面前逃跑的次数可不少,你难道忘了左眼是怎么瞎的了么?”
    当年被百里霂一箭射瞎左眼一直是巴特尔的切肤之痛,他眼珠血红,拔出马刀指向百里霂吼道:“狡诈的中原人,只会在背后使用奸计,你敢与我正面决战么!”
    百里霂原地不动,只是微微笑道:“论虚伪奸诈,我又怎比得过你们乞颜大汗。几个月前若不是我派兵解了你们汗王之困,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做这个大汗?”他在巴特尔身后扫视了一遍,又道,“与乞颜许久不见,怎么他变得如此胆小,竟不敢与我对战。”
    巴特尔仰天长笑:“这是你运气不好!如果你是向东走,便能有幸死在我们大汗手里,可如今只能死在我手里了。”
    百里霂没有答话,策马向后退了两步,随即一提缰绳,逐日猛地人立起来,高声长嘶,向前猛然跃去,几乎跃到了巴特尔的面前。巴特尔吃惊地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反应,长枪已划破呼啸的风声指到了他胸口,持枪的男人嘴角有抹蔑然的笑意:“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巴特尔被乞颜从奴隶提拔到将军,后来威震草原,自然是十分勇猛的武士,并没有被这突然的杀招吓得惊慌失措。他纵马侧到了一边,提起身后的巨大铜锤,格住了接下来的攻势。他知道对面那个黑甲将军的枪术,像是毒蛇,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人致命的一击。
    百里霂的眼睛在重盔的阴影下琢磨不透,他右手握着长枪中部,脸颊的肌肉绷得很紧,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懒散神色。而巴特尔已抓住这个空当,从马鞍一侧抓起另一柄铜锤,同时催马向前,几乎就要向百里霂头顶击下。他那铜锤重达四十斤,一击之下即可将脑壳砸得稀碎。对方却连眼睛都没眨,枪尖在巴特尔面前一晃,枪杆扫出,“当”的一声正击在铜锤柄上,巴特尔只觉得虎口一麻,险些震脱了兵器。与此同时,耳边突然一阵疾风,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左颊已挨了重重一击。原来百里霂枪势未收之时就从马上跃了起来,对着他的侧脸就是一拳,力道固然不小,加上他手背上包裹的精钢护甲,登时就把巴特尔的左脸打得鲜血淋漓。
    眼见敌方主将丢了脸面,百里霂身后立刻响起一片士卒的叫好声,这些年两军对战无数次,而主将直接交手的机会并不多。虽然阵前对战很有些冒险,但对士气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百里霂没有再去刻意给巴特尔难堪,他阴冷地看着对手,缓缓推出手中的长枪,左手握着枪的尾部,枪尖距离巴特尔的胸口还有几尺,两人都没有立刻动作,场面像是僵持住了。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只见对方乌压压的骑兵里一名士卒策马出阵,抬起胳臂,对准百里霂掷出了一支投矛。
    宋安一惊,飞快地搭上弓箭将那人射下马去,却迟了一步,那投矛已十分精准的冲着阵前的将军去了。百里霂微微皱眉,向后仰倒,挑枪拨开了直击面门的短矛,他这一番动作只在一瞬完成,但已被巴特尔瞅准了时机,乘他尚未坐直,狠狠挥出了一锤,直击中他的胸口。这一下炎军中诸人都变了脸色,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摆出随时准备冲阵的架势。
    巴特尔听见自己的铜锤击到那人胸甲上的沉闷声响,心中大喜,暗道这一锤至少砸断他数根肋骨,只要再在他头上来一记,那么今后这个劲敌就可以彻底铲除了。
    他提起另一边的铜锤,正要兜头砸下,却见百里霂仰在马上,非但没有受伤呕血,眼神反而锐利异常。巴特尔脊背一凉,像是惊醒一般准备收回手,却已晚了,黑甲将军的左手已然扶在腰间,在巴特尔收手的一瞬间,长剑铿然出鞘,只拔出了数寸便切去了巴特尔的右腕,随即回鞘。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巴特尔发出狼一般的嚎叫,鲜血淋漓的断手连着巨锤砸在雪地里,十分骇人。
    随着他的哀嚎,数万北凉骑军黑压压地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扑向炎军的阵营。尽管大地颤抖,积雪扬尘,百里霂却丝毫没有受到震动,他猛然推出长枪,沉透的枪尖刺入厚厚的毛皮和战甲直插入巴特尔的胸膛,鲜红的血水喷涌了出来,连着浓重的血腥味溅到了百里霂的脸上。
    骑兵们已经冲到了面前,对他们的主将发出凄厉的呼喊,听起来十分悲痛,炎军也几乎是同时发动了进攻,随着军旗鸣鼓,阵型的两侧攸然展开,像一只大鸟舒展长翼,战线拉长,向前合拢,将北凉的骑军围困在了阵中。两边的轻骑很快混战到了一起,而步卒则伏在战场边缘的雪地里,伺机拔出锋利的兵刃斩断敌人的马蹄。
    苏漓由几名烽火营轻骑保护着穿过北凉骑军的时候,在雪原的中央看见了脸颊上沾染着鲜血的将军。只见他一路策马,毫不怜悯地将左右围拢上来的北凉人接连挑下马去,赤金色的坐骑紧跟着前蹄仰起,再狠狠落下。那一瞬间苏漓竟觉得他十分陌生,在战场上的百里霂像是一架战车,勇往直前,没有畏惧,也没有感情。
    这次交战,北凉损失八千余骑,将军巴特尔战死,其余部属率军北逃。为防止乞颜主力大军赶上来,炎军在交战后便连夜赶回霍郡,紧闭城门,退守灵州。
    等大军真正踏入霍郡城门之后,百里霂连战甲也没来得及卸,就召集着诸将来到城中最高的瞭望角楼上,遥遥指着面向北凉的大小七座城门,下令道:“宋安,你率大柳营各士卒将库中所有铁拒马,鹿角等全数布到城门附近备用。李廷,你带人将熬制沸油及铁汁的行炉分别运上几座城楼,以防敌军携登墙塔等物攻城。”他说到这忽然话语一滞,手按在腰间紧皱眉头,像是在忍耐什么痛楚。
    白凡忙上前询问:“将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百里霂掩唇咳了一声,声音降弱了些,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疲乏。你安排下去,城中所有戍军分为四班,轮流值守。”他顿了顿,“再有,准备些草包棉被悬在城墙外吸附敌方射来的箭矢,函州的军备未到,也只能以此应付几日了。”
    众人领了军令便依次告退,走下角楼。等到走在最后的李廷刚消失在转角处,百里霂原本挺直的肩膀忽地垮了下来,勉强扶住了手边的栏杆才支撑住身体,站在他身后的苏漓吃了一惊,忙扶住他胳膊:“将军?”
    百里霂额上布满冷汗,摆手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失了力气,倾下身倚在苏漓的肩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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