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一句,挥袖转身,举起檀木架上的沉重铜槌,向着角楼上巨大的青铜牛皮鼓狠狠地敲了下去,沉闷的鼓声隆隆响起,湍急如惊涛骇浪。
    离角楼最近的霍郡城门应着鼓声开启,冲出的不是主力重骑,而是一支骑射兵,领头的是尹翟。他们的马没有多余的负重,十分地快,转眼间整队人马便向着主战场疾驰而去。
    曲舜在角楼上看着,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这样一支轻骑直插入北凉的数万大军里,无异于螳臂当车,毫无应敌之力。他望着百里霂的侧脸,最终还是生生地忍住了心中的疑问。
    仅带着弓箭的这支骑射兵在冲到灵州主城门的不远处时,陆续勒停了马,北凉的侧翼部队看到了他们,立刻就挥舞战刀冲了过来。然而最前方的尹翟没有迎战,也没有逃走,带着他身后的数千人停顿了片刻。
    如雷的鼓声再次响起,几乎是同时,尹翟抽出了背上的弓箭,连带着整支骑射队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缓,数千只箭一齐对向了面前的北凉军队。随着尹翟忽然发出的大喝,箭雨铺天盖地地射了出去,穿透了敌人厚重的皮甲,也穿透了对方战马的头颅。
    曲舜的眼瞳亮了亮,他听出来了,将军鼓声中总是连续的三记重响,这是有三支队伍,三支同样的骑射兵,在远处,他的视线所不能达到的更远处,以精湛的骑射将北凉的大军缓缓逼拢到了一处。
    只要续箭的速度够快,第二轮的箭雨会更加密集。然而城外像是停滞了,领兵的尹翟在一轮箭后,竟收起了弓,带马向回退了几步。
    身后的鼓声也缓了下来,沉重缓慢的,每一记都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木制的机括在主城两侧响起,两侧城门陡然大开,这让进攻中的北凉军队吃了一惊,很快一支先锋轻骑就试探着向左侧城门攻入。冲在最前面的是名年轻的北凉武士,他狠狠踢着马腹,似乎是怕下一刻面前的大门和搭桥就会合拢收起。
    竹制的搭桥在马蹄的践踏下嘎吱作响,前方的城门里似乎有个黑影在摇晃,北凉武士抬起头想看个清楚。他的眼睛突然瞪圆了,用力地勒住了手中的缰绳,可是搭桥狭窄,根本容不得他转身。在这短短一刹,门内的东西直直冲了出来,将这年轻人的战马撞得飞了出去,他身后的同伴大为哗然,纷纷退开了些。
    那是一辆怪异的战车,青铜为脊,推车的士卒藏在层层盾甲之间,两侧环绕的是重甲步卒和长戟兵,车前竖满了刀刃戟刺,而方才的那名北凉武士的尸体还残留着半片挂在锋利的刃上。
    随着车轮声响,两侧城门推出的战车竟有上百辆之多,顺着之前骑射清出的道路不紧不慢地向前压近,两翼的北凉军队意识到了即将被包围的危机,纷纷向两边发起冲锋。随着一声令下,半月形的骑射军再次出箭,接连不断地压住了阵型。
    “将军,”曲舜直直地看着远处的一幕,低声道,“北凉的战场上已许久没有车战了。”
    百里霂点头:“轻骑的速度远快过车兵,所以往往战车刚刚推出,骑兵就会绕到它身后斩杀士卒,劣势太过明显。”
    “所以将军想出了以弓箭制约对手的法子,加以战车围困,盾兵掩护,长戟隔击……”曲舜赞叹地说道,几乎停不下来。
    “不,”百里霂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北凉军队这次之所以被围困,只是因为他们提前得到了军情,一个虚假的军情。所以,他们的眼睛只盯着主城,却忘了身后最危险的地方。”
    曲舜连连点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将军,这一战是要胜了?”
    百里霂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这个阵并非万无一失,它有一个弱点,那三面的骑射兵……”
    他说到这突然住了口,转身看向了身后的灵州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将军?”曲舜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么?”
    百里霂再转过脸时,已换回了冷硬的神色:“备马,随我出城迎战。”
    曲舜吃了一惊,却还是按着肩甲答道:“是!”
    “继续擂鼓。”
    这是将军出城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擂军鼓的士卒赤裸着两条肌肉虬张的粗壮胳臂,一记接着一记地向着巨大的鼓面敲击着。
    鼓声中,最后一支精锐之师在赤金色的高大骏马后一路向着战场上进发。曲舜不得不狠狠抽打炭火马的臀,这才不至于赶不上逐日的速度,那匹马耀眼的毛发几乎化成了一道光,跑得飞快。
    越往前,包抄在外围的矢阵就越加显露了出来,数千名弓弩手伏在战场的最后方,他们穿着一色褐色的皮甲,曲舜在颠簸中也能看清,西北方向的那一抹褐色正在一点点地溃散。
    百里霂马鞭一指:“那里就是整个阵的弱点,只要敌军的援兵从骑射兵身后突破,冲开缺口,连带里层的车阵,都完了。”
    “援兵?”曲舜加紧了鞭子,想要冲上前再看清些。
    弓弩手们的长弓无法与敌军的重刀较量,不一会,便死伤了一大片,里面被包围的北凉大军立刻顺着这个缺口开始突围。
    曲舜握着剑柄的手心忽的有些发凉,他离那支致命的援军不过几丈,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援军不是那钦大汗王的重骑,也不是王帐的鬼影轻骑,而是——哈图佐。
    就在他这稍稍一迟疑间,前方的将军已提着枪策马冲入了血色的重围,再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他狠狠踢了一记马腹,领着身后的兵马也紧随着冲了进去。
    空气中传来了一些不寻常的腥臊味,不是马匹的味道,那些粗犷的武士们照样没有骑马,却也没有带着铺天盖地的猛禽,他们的身后有几片灰色的影子来回逡巡着,忽然一名士卒失声叫了出来:“是狼!”
    那的确是狼,草原上最多的那种,它们跟在哈图佐的武士身后,像是一群最驯服的狗跟着自己的主人,有几只正在不远处分食一名弓弩手的尸体,从他的腹腔里扯出肠子来,进食的神态小心而贪婪。
    突然一支黑色的羽箭穿过人群,直直地射向用牙齿撕扯着的一匹灰狼,它被那支箭的力气带得侧退了几步才跌到地上,其余的狼都抬起头来,一齐看向赤金马上射出箭的那个人。
    “将军……”
    “狼而已,”百里霂微微眯起眼角,看着身后的士卒们,“常随我打猎的,谁没有杀过狼。”
    他没有说错,不只是这些士卒,就连他们的战马也并不像其他马匹那样在狼群面前惶恐逃散,只是略有些不安,在原地打着响鼻。
    他拈着弦,稍稍偏过头,向曲舜说道:“你看这群狼有多少?”
    曲舜有些迟疑,也从背上抽出了弓:“大约三百匹,”他轻轻呼了口气,“以我们的人马,应付起来不难。”
    “是不难,不过,”百里霂突然扬起缰绳向后退了几步,“等到对付完它们,北凉人早就突围离去了。”
    他们说话间,对方的武士已长啸了一声,数百匹灰狼陆续向着他们扑了过来,霎时间几十支羽箭便射了出去,几匹极快的狼却已窜到了百里霂的跟前。
    逐日长嘶了一声,骤然人立起来,碗口大小的铁蹄踩下,直将近前的灰狼头骨踏裂,脑浆崩了一地。百里霂抽出腰间的长剑,顺势挥下劈开了另外两匹狼的头颅,狼性狡诈奸猾,血影间不由得都退开了几尺,向两边避开了些。
    身后的其余人也都陆续陷入了苦战,几匹狼先后窜近了一匹高大的战马,用利爪撕扯开了战马的肚腹,再扑上跌落到地上的士卒咬断了他的喉管。
    曲舜在砍杀之际偶然抬起头来,却看见百里霂已越过了狼群,向着哈图佐的武士们飞驰了过去,他忙追赶了上去,喊道:“将军!”
    百里霂稍稍勒停了马:“你听鼓声。”
    曲舜喘着气,其实根本不用凝神去听,因为那鼓声从未间断,敲得人血管都沸腾了一般,几乎停不下手中的刀。
    “这是绞合车阵的讯号,”百里霂摇头,“只是,还不够快。”
    光是想想那些布满利刃的战车绞合的情景,曲舜就不寒而栗,好像耳边都能听见人的骨头和肌肉被挤碎的声响,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重新握紧了剑柄:“将军,哈图佐这次出现,也是因为那个内奸么?”
    百里霂神色一沉,蓦地挥动了手中的长枪,曲舜根本来不及回头,只看见半空中一个影子腾了起来,向着百里霂扑了过去。枪尖的光芒像流星一般滑落,那是令北凉最勇猛的武士也闻风丧胆的枪术,锐利的枪锋扎进了敌人的咽喉,巨大的尸身被甩了起来,又猛地落下,击在他的同伴们的身上。
    这样的行为无疑激怒了这群野蛮的武士,他们血红的双眼中充满着可怖的恨意,像闻到鲜美血味的饿狼,纷纷向百里霂的方向包抄过来。
    “将军……”曲舜握剑的手心满是汗水,主将陷身敌阵实在是太过于危险,然而不等后续部队跟上来,逐日赤金色的身影就已穿过纷乱的敌军,直向哈图佐援军部队的更深处飞驰而去。
    他显然是要去取什么人的性命,但是究竟是谁的性命值得他这样以身犯险,曲舜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他策动坐骑,用炭火马坚硬的镔铁护甲撞向了蜂拥而上的敌人,不顾一切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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