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吴礁忽然单膝跪地,向百里霂道,“我去领粮草之时,萧王爷叫我去他府中稍坐,闲谈时问了几句营中近况,又问我军将士对将军如何评价。只有这些,末将再无隐瞒。”
    百里霂顿了顿,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口气温和了一些:“我听说萧王爷在西北驻军中声望甚高,想必吴将军与他也是交情很深了?”
    吴礁长叹了一口气:“我自从参军,在这里已经驻守了三十年,萧王爷来了之后,筑了贺兰郡,通商贩。这里以前很穷苦,又极偏远,朝廷的粮饷来不及运到的时候,都是仰仗他慷慨解囊全军才不至于饿肚子。后来驻军年年增加,军中的将士有不少都是当年萧国公的部下,对萧王爷自然也格外恭敬。”他说到这,眼角有些发红,忽然抓住了百里霂的手,“但末将时刻记得自己是大炎的将军,皇上派了大将军来这里接管戍军,末将就是大将军的下属,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老将军……”百里霂也有些动容,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听过大将军的名声,这些年,往来的客商都在说大将军伐北凉的故事。自从大炎开朝,好些年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了,我对大将军实在是钦佩得很。”他眼角刀刻般的皱纹微微颤抖着,“其实这些年,我们跟西域诸国也开过几次小战,西域人贪婪,国界边纷争也多。胜负都有,但我们知道,要不就是我军供给不上,要不就是他国倦怠了主动撤兵,真正的交锋我们实在没有胜过。或许是以前的将军们无用,或许是西域气候对他们有利,或许……还是因为这里离中原太远,光是供给我们的军粮,都不够路上给挑夫们吃的。”
    百里霂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眉头皱得很紧。
    “这次与伽摩开战,我听说是大将军带兵,才隐隐觉得或许有取胜的可能,但还有个重要的人,”吴礁紧了紧抓着百里霂的手,“就是萧王爷,没有他在后面支撑粮饷,我们可就危险了。”
    “可是萧王爷根本不乐意,是么?”
    “是,因为这一战截了王爷的财路,再有将军入城那天似乎和王爷之间发生了一些小误会……”吴礁轻叹了口气,“我这几日常去郡中,厚着老脸讨好王爷,也是为了全军。还请大将军也为了大局着想,不要再与郡王因为小事置气了。”
    “老将军既然这么说,我今后让他三分便是。”百里霂低声道,“今日吴将军如此坦诚相待,我不妨也直说了。昔日北疆之战与今日不同,西域气候地形我并不熟悉,往后还要仰仗老将军指点。”
    吴礁忙道:“大将军放心,虽然在带兵练兵上我都是碌碌之辈,不过在此三十年,地形早已了然于胸。”
    “恰好近日即将开战,就请老将军说说这首要攻取的衍纳城。”苏漓一早从内帐中拿出了地图,铺到了案上。
    吴礁站起身,看了看那地图:“这是多年前的地图了,衍纳城重修过后,城墙西侧和东侧都建了弩台,城门前的地质风化得更加陡峭……”他说到这,顿了顿,“将军,我们何时出兵啊?”
    百里霂目光还停留在地图上,听到问话才抬了抬眼皮:“十五日后。”
    “十五日,”吴礁迟疑地看着他,“这恐怕不够吧。那些兵卒都久未操练……”
    “我已给了十日让他们练兵,到时候就是不成,也要赶鸭子上架了。”百里霂有些戏谑地笑了笑。
    “可是,军械也尚未准备,我们原先的军械早就老化的老化,锈蚀的锈蚀,不成样子了,朝廷的军械不知何时才能送到。”
    “既然不知何时才能送到,干脆不必等了,苏漓,我们辎重营带来的军械有多少?”
    苏漓思索了片刻:“随大军到的都是箭矢之类的轻便军械,还有一些攻城重械在运来的路上,至于撞木之类,已经着人就地取材制作了。”
    “将军,这衍纳城距此路程不短,而且城外百里皆是沙漠,我们若是进军,就要驻扎在这片沙漠上了。”吴礁不无忧虑地说道,“再过两月……”
    “再过两月就是风季,这处沙漠虽然不大,不过飞沙走石还是难以招架,”苏漓接过他的话,“所以将军想在风季之前与他们交手一次。”
    “可是两个月恐怕拿不下这座城……”
    “就当是投石问路吧。”百里霂笑了笑,转向苏漓,“十五日后,点派三万人随我出征。”
    第28章
    昌朔七年,二月初十。
    贺兰郡西北匣子岭,天边刚刚破晓,岭中呼声震天,一声声的军号映着山谷中的回声简直震耳欲聋,连岭上干裂的沙土都簌簌地震落了下来。
    忽然喝声停了下来,一支骑兵缓缓走入岭中,响声再次震彻山谷。
    “大将军威武——炎军必胜——”
    百里霂看着眼前这些士卒,神色也看不出满意与不满意。
    待呼喝声平息之后,曲舜立刻上前俯身行了军礼,朗声道:“禀报大将军,此次出征调领西北兵步卒两万人,烽火营五千人,另有五千乌木合的骑兵。”
    “乌木合的人习惯沙漠气候,骑兵格外耐苦,你安排得很好。”百里霂淡淡称赞了一句,回身向传令官点头示意。
    军鼓立刻响了起来。
    “即刻出发。”
    浩浩荡荡的大军随着军令缓缓出岭,向着边界的沙漠而去。
    西域干旱,比起北凉的沙棘寨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日的行军,目及之处全是沙砾,只零星点缀着几点干枯的矮灌木。领路的是吴礁举荐的一名老兵,对地形倒是十分熟悉,在日落之前将他们带到了一片小小的湖泊边:“前方还有几处水源,不过还是在此把水囊都灌满为好。”
    苏漓颠簸了一天,早就迫不及待爬下马去取水喝,又转头问这老兵:“我听说衍纳城后还有大片沙漠,那里的水源多么?”
    老兵并不清楚他的军衔,自然也就不再那么战战兢兢,兀自从腰里掏出杆烟枪,在石头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说:“我年轻的时候随贩马队走过那里,恰好是风季,在那沙漠里迷了几天的路,根本找不到泉眼,就算是跟着随行的骆驼找到了水也都是盐水,只能饮畜生,人喝不得。”
    苏漓眉头一紧,收了话低头沉思了起来。
    而那老兵抽了两口烟之后,矮身到看不见百里霂和曲舜他们的角落里,低声嘀咕道:“要是跟着萧王爷,哪里用得着到这地方来找死。”
    他声音随小,苏漓却是听见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饮水,始终没有说话。
    扎营之后,各营都凑到一处分发充做晚饭的麦饼,这麦饼在沙漠中数日都不会变质,但是干涩异常,尤其在焦渴中吃进嘴里,就像嚼沙一般。烽火营一干士卒没吃几口就嚷嚷了起来:“什么鬼东西,我们在灵州的时候,拿这喂马,马都不吃。”
    西北驻军自然恼怒:“这叫什么话,我们多少年都吃这个,你是骂我们马都不如么!”
    两边军队暗藏过结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听得这句话,立刻有人跳出来道:“嗬,我们的马可都是身经百战,纵横过草原的,不比那些没拿过刀枪的窝囊废。”
    “你说谁是窝囊废!”
    这一嚷嚷,两方都凑了上来,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就要打起来。
    “说的就是你,给我们尹将军甩脸子,打我们兄弟,看爷今天不好好教训你!”烽火营一名魁梧士卒一面大声说着,一面将嚼碎的麦饼渣唾了出来,正唾在一双靴子前。
    他视线沿着靴子向上,立刻慌了,四周围拢的一帮人也登时倒退了几步:“大将军……”
    百里霂望了望地上的碎渣,又望了望那名士卒,抬起眼皮:“你们是平定北疆的功臣,理当高官厚禄养着,怎能吃下这种粗滥之物,是不是?”他口气冷淡地说完,忽然一巴掌打在面前那士卒的脸上,声音又响又重,随即就是一声暴喝,“那就给我滚回建墨,享你的福去!”
    士卒慌忙跪下,捂着肿痛的面颊连连道:“大将军,小的知错了。”
    “我竟不知道,灭了北凉之后,你们骄气日盛,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百里霂冷冷道,“既然军粮入不了你的眼,与其让你浪费,不如留给别人。三日之内,不准给他发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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