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的目光在那苍白的脸上逡巡了一圈之后,便又转回了案上的地图与沙盘。这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天边泛白,他才抬起通红的双眼轻声打了个呵欠。榻上的人依然在沉睡,眉宇间却紧紧地皱着,仿佛正做着难以言说的噩梦。百里霂怔忪了片刻,只在榻沿挨着那单薄的背脊躺下了,然后轻轻合上了眼皮。
    就在睡意还未完全侵袭的时候,榻上忽然有了些动静,百里霂察觉到身边的人翻身醒来,在静默了片刻之后,又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下了榻。
    一阵窸窣的衣服声后,紫淮忽然偏了偏头,倾向百里霂的方向,轻声问道:“将军醒了?”
    知道他听力敏锐,大约是从自己的呼吸声里听出了不对,百里霂便也不再装下去了,索性坐了起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紫淮客气地笑了笑,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缩了缩肩膀:“既然把地图交给了将军,我这些年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如今只想求将军给我几件旧衣和一些盘缠,好让我离开这里,找个平静的地方过些安稳日子。”
    “你这就要走?”百里霂略有些惊讶,却又很快点头道,“不过这里并不安全,确实不宜久留,我先派几名士卒送你去西州安顿。”
    紫淮低声道:“多谢将军。”
    不忍见他继续裹着单衣,百里霂取出一件水貂大氅披到了他的肩上:“你身体弱,不要受凉了,穿上这个去吧。”
    紫淮怔怔地触到了那丰厚的毛皮,知道是华贵的东西,忙向外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请将军赐我一件布袄御寒就可以了。”
    百里霂有些强硬地给他穿上,又转身去屋外命人取银两,在这传话的功夫里,紫淮始终呆立在屋中央,手指微颤地扣在衣襟上。百里霂心念一动,忽然道:“紫淮,你这一去我们恐怕很难再有相见之日,再为我抚一曲琴吧。”
    紫淮几乎是立刻脸色生变,勉强笑道:“将军恕罪,在下这些年都没碰过弦乐,生疏得很了。”
    “生疏与否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听故人的曲调罢了,”百里霂笑了笑,从案后的长匣内取出那把颜色沉透的古琴来,“这把琴我一直收着,你试试琴弦松了没有。”
    紫淮退后了两步,脸上愈加地为难:“将军,我真的……手生了……”
    百里霂并不罢休,有些固执地抓了他的手去按琴弦,谁知紫淮像被火燎了似的猛缩回手去,他仿佛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干涩地笑了一声,挨到琴边:“那我就献丑了。”
    他手指颤抖地按上古琴的弦,轻轻拨动了一回,琴音清冽如昔,而紫淮却毫无旧日抚琴时清冷的模样,反而像是承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连眉心都紧紧皱了起来。
    “紫淮,我想听那曲《喜岁》。”百里霂低声道。
    紫淮点了点头,扬手拨弦,可是并没有流水般的曲调流泻出来,只有短促的几声琴音,偏走得厉害,像是初学琴乐的孩童胡乱拨出的一般。紫淮看不见百里霂的神色,只是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重复低声道:“将军见笑,我当真手生了。”
    百里霂却渐渐僵了面色:“你的手究竟怎么了。”
    紫淮垂下眼睑,叹息道:“将军所需要的东西我已取来,请将军不要为难在下,就此放我离去吧。”
    百里霂两道浓黑的眉紧蹙着:“我自然会放你走,但你要告诉我实话。哈斯图雅那样精于算计的女人,这些年难道是白白养着你么,她究竟是如何对待你的。”
    紫淮的脸色愈加苍白,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声音颤抖着说道:“求将军不要逼我,这些事都已过去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见他一直避而不答,百里霂不由得急躁起来,他上前一步抓住琴师的袖子,强硬地把他的手拉到了面前。紫淮一惊之下想要挣开,却被男人铁箍似的抓住手腕,那手掌的热度是如此鲜活,在挣扎了数次未果后,他竟然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百里霂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忙松了手,连声道:“紫淮,紫淮,你怎么了?”
    然而紫淮仍不断挥动着胳膊,像要把面前的什么东西击碎一般癫狂,过了半晌才渐渐住了手,失神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百里霂伏下身,不敢轻易触碰他,充满歉意地低声道,“我吓着你了。”
    紫淮喘息了片刻,抬起的脸颊上满是泪痕,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关将军的事,是我失态了。”
    他就那样怔怔地坐在地板上,用袖子擦拭了泪水,沙哑而疲惫地说道:“将军真的想知道这些年紫淮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百里霂怔了怔,嗯了一声。
    “起先因为我在将军身边待的那些年传过几次机密,虽然不多,但都是至关重要的消息,所以回去后哈斯图雅对我还算不错,让我住在她旁边的帐篷里,不用像奴隶一样去干活。后来到了伽摩国,她在笼络人心的时候,把我送给了九城王手下一个叫做耶伦的将军。”说到这里,他低低笑了一声,空洞的眸子看着上方,“那个耶伦和将军可不一样,他不懂听琴,自然也不需要琴师,我的作用,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百里霂听到这,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不过是让他泄欲罢了……”紫淮缓缓闭上眼睛,“伽摩人玩乐,从来不拘男女,或许看我是个瞎子,别有些趣味吧。”
    “紫淮……”百里霂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琴师只是淡薄地摇了摇头:“我那些时候心里还是有丝无用的清高,也想去找机会自寻短见,可没过几日就听说了伽摩和炎国开战的消息,将军领兵。我想还是不能这样无用地死去,耶伦主管极西城南面各城墙的修筑和巡防,我时常会向他套一些话,他是个粗人,喝醉之后更是百无禁忌。我晚上探得了消息,白天就找个角落记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或许是哈斯图雅提醒过他们防备我,虽然我百般掩饰,但耶伦还是把我从他的屋子里拖了出去,让人打断了我的双手。”
    他说到这里,卷起袖口,将手腕上残留的伤痕袒露了出来:“后来虽然让人给我接上了,但从那之后两只手就有些不听使唤。”他静默了片刻,“耶伦没有处死我,反而是把我丢进了他的嫡属骑兵营,那里大约有几百人,那些日子我只庆幸自己看不见。伽摩人折腾人的方法很多,很难受,却又不至于死……”
    百里霂听得几乎把牙根咬出血来,他还记得在灵州时那个清淡如水的琴师,生性好洁,被生人触碰时会忍不住微微皱眉,却在那个堂皇的城池,那个脏乱的军营里,被数不清的人施暴。
    “将军想知道我受过些什么……就请看吧。”他站起身,颤抖着将衣带一件件地解开,将瘦骨嶙峋的身体慢慢地展露在男人面前,饶是百里霂也禁不住要扭过头去,那具躯体上布满经年不褪的淤痕和烫伤鞭痕,甚至在私处还有铁环穿过的痕迹。
    百里霂强忍着胸中那口几乎要喷发的愤懑,上前用大氅把他紧紧裹住:“紫淮,我不该让你去的……”
    “这是我欠将军的。”紫淮垂下了头,淡淡地说。
    “若早知道这样,就算这城防图再重要,我也绝不肯让你受这样的屈辱。”百里霂牢牢抓着手中细瘦的胳臂,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喃喃道,“我为什么总是为了这些战事争端,把你们一个个送到了刀刃上……”
    “将军不必自责,”紫淮轻声叹道,“我并非没有逃去的机会,不过是想为将军做些事罢了,中原有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只要知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军,也就觉得没有那么苦了。”
    昌朔八年,元月初十。
    这在中原大地上,正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而对于远行西征的将士们来说,却只是一个悲伤寒冷的残冬。与极西城相望的及谷城内,中军大帐外挤了满满的人,从烽火营到西北军再到归顺的北凉骑兵,光是校尉副尉加起来就足足有上百人。
    距离大将军号令擂鼓传召的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而得令入帐的却只有怀化将军尹翟和军师苏漓,其余各将士等在帐外不由得相互七嘴八舌猜度起来。
    帐内的三人并未被外面逐渐喧嚣的人声所扰,苏漓琉璃色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案上的地图,轻声道:“不知极西城内的讫诃罗耶援军还有多少,状况如何?”
    百里霂低声道:“据紫淮所言,半月前那位苏哈身体不适,由一支精锐护送,连夜离开了伽摩,我想应当就是受了当日筱晏王带来的那位女子所说的反噬。听说他走之后,援军士气大降,成日向伽摩王闹着要返回讫诃罗耶。”
    苏漓点点头:“这件事伽摩倒是瞒得严实,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大约是怕我们得知之后趁机进攻,这么说来,他们本国的兵力也所剩不多了。”
    一旁听了多时的尹翟忍不住上前俯身道:“将军既然得以洞悉敌军内务,我军已胜券在握,请将军下令,末将愿做先锋,从左路军攻取极西城。”
    “尹将军带烽火营精锐攻极西城左面确实极为合适,只要西北军从正面拖住大部分伽摩守军,就有足够的时间绕至极西城后方。”苏漓伸手在地图上轻轻一指,“极西城守军并不知我们已掌握了他们守军空虚的事,回援不及,一旦冲开缺口,便可将它整座城的防线撕毁。”
    百里霂抬头看他,漆黑的眸子闪了闪:“怎么,你这是同意我出军攻打极西城?”
    “大将军的话就是军令,军中谁敢不从,再说这战既有胜算,为何还要龟缩,”苏漓假意笑了一声,又慢慢抿了唇角,低声道,“日后不管生死,我都陪你去了。”
    这句话的深意,百里霂却并未去细细咂摸,他一按扶手站了起来,大步向帐外而去,两旁亲兵立刻打起帐帘,外间的阳光将他身上的银色战甲照得雪亮。看见他的身影之后,喧闹的帐外顷刻安静了下来,百里霂站在帐前,一扫数日来的疲惫憔悴,扬眉朗声道:“诸位将士想必都听说建墨送来了停战的旨意,本将今日,却要下令出城攻占伽摩都城!这是一道违旨的军令,不愿从我者,此刻便可率着你们所属部下,从城东退回贺兰郡,本将绝不追究。”
    听了这番话,不少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烽火营校尉武戎率先出列,沉声道:“末将不退!”
    百里霂向他点了点头,又望向众人,再次问道:“还有谁愿意跟随本将?”
    人群中穿着北凉服饰的乌木合十分显眼,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眼角刀刻般的皱纹动了动,显出笑容来,向着百里霂行了一个北凉至高无上的礼节:“离开将军麾下,我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我愿追随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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