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些生灵机缘巧合得了道, 有些却世世孽畜。不说有没有几辈子,光这一辈子,善恶便不尽有报, 努力也不尽有果。
    孙生灵巧的闪躲逃窜, 混乱中看见关玉儿平平稳稳被护着,身上干干净净, 漂漂亮亮, 富贵美丽, 鞋底尘埃也不沾染。
    她就像隔着红尘的烟云,如珍宝如美玉,万世悲苦都侵染不了身,孙生咬着牙过去抓她, 但她指尖连衣角也不曾碰着, 就被人押在了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些人出生就富贵, 有些人却卑贱进泥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指缝里漏下的米粒都是寻常人一生不能企及的珍宝。
    孙生这一刻还是没有想明白,人为什么生来不同。
    她的脸磕碰在地上,她仰起眼睛看着关玉儿,屋顶与天空更加的远。
    她想,世上本就没有为什么,本就无逻辑无道理,神佛的言语不过是凡人口耳相传的加工编造。
    做不得真。
    关玉儿命人将她扶起押着,盯着她看:“你要做什么?”她又看了看狼藉的外厅,“五六个练家子大男人这样拼命才抓住你,你身手是好的,但是又不像来刺杀。”关玉儿搜了搜她身,从她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果然没带武器,但是你刚刚想抓我。”
    关玉儿剥开糖看了看,黏糊糊的,已经融在体温里,不知道放了多久,粘着油纸剥不出一整颗。关玉儿把糖放在桌子上,“孙生,孙贵?道家贵生,这名字取得好呀。”关玉儿用手绢擦了擦手,“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在想,有钱人都阴险狡诈,你长得这样漂亮娇柔,看起来这样弱,但是要抓人就抓人,说话做事连这样果断,我一点也反抗不了。”
    关玉儿说:“我闻见你身上烟味很重,以为会摸出烟,没想到却是糖。”
    孙生别过头:“我没钱,买不起烟了。”
    关玉儿笑了一下:“你哥哥昨日向我敬酒,我身子弱,喝不了酒,便以茶代酒,难不成是觉得我没给他面子,回去哭诉了,你过来报仇?”
    孙生愣了一下,心里既觉得孙贵矫情,不就是不喝酒,有什么害怕的。同时又觉得关玉儿怎么猜得这样八.九不离十?她也是带着点报仇的心态,但是遇见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是打不得,也勾引不了,剩下的只是骗,但是如今骗也骗不了,这个女孩子聪明得要命。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都让她猜得七七八八。
    关玉儿观察了她的神色,心里猜到了大概。
    那孙贵大约是被方金河吓着了,回家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妹妹来报仇?但是也不像来报仇,这姑娘也许自己也没想好自己来干什么。这对兄妹真是有趣,哥哥又是胆小,又是想出人头地,而妹妹胆大包天随心随性,说话做事毫无章法。
    但是那母亲病了,也许是真的。
    “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天天咳嗽,大夫说是肺痨。”孙贵看着她,“你要给我钱给我母亲治病,然后我心存感激报答你!是不是?”
    “当然不是。”关玉儿说,“你一点也不会感激我,只会背地里说我傻。”
    孙贵心说为什么她什么都能猜到,为什么不能傻一点,至少要没她聪明。
    “那你押着我做什么?”她的态度有些随意,看起来很无所谓,“打我一顿,还是杀了我?”
    关玉儿想了想,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我就想知道,你刚刚想抓我,抓我做什么?”
    孙生突然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关玉儿从头上拿了一朵珠花:“这个是二十大洋买的,告诉我我就给你。”
    那珠花还十分崭新,上头有珍珠和宝石,就算去拿了当掉,只要当得好,十几块还是有的,孙贵盯着那珠花:“我抓着你就能走,他们都得住手,”她顿了一下,又说,“还能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搜走。”
    愚蠢又固执又可怜,看似随性不走常路,仿佛是将性命、尊严通通抛弃,但实际上却分外固执,一丁点也不示弱。
    她想要钱,但是却是不低头,其实是个硬骨头,而且她已经感觉到了关玉儿不想把她怎么样,总之不会死。
    不想卑微的得好感,露出恶劣的性情,连撒谎都不想。
    “放开她吧。”关玉儿取下珠花抛给她,“我得到了答案,给你了,你走吧。”
    不仅是孙生,连刘管事也愣住了。
    不说关玉儿突然莫名其妙地要抓她,抓就抓了吧,算是以下犯上,但是如今突然就放了,真是莫名其妙还摸不着头脑。
    孙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了嘴,却没说话,她盯着那珠花看了半晌,见关玉儿已经转头要走了,她喊了一声,想问这是为什么。
    但是关玉儿已经走远了。
    她本来以为也许会被打一顿,或是关玉儿恼羞成怒,但是她一声不吭兑现了话,就把珠花给了她。
    孙生在这一刻有点恼怒,又有点无力,关玉儿自始至终没变过什么脸色,就好像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给什么,放不放都在一念之间。
    这样的宽容其实就是轻视。
    孙生拿着珠花去了当铺,拿到了十三块大洋,而后去医院买了贵重的西药,又去抓了些中药,接着她去了烟铺子,将烟都瞧了一遍,她眼珠子动了一下,啧了一声,突然转了个方向,去称了两斤黄糖。
    ……
    孙贵回到家里,听见母亲咳嗽的频率要少了点,在桌子上看见了几副药,还见到了西药,又看见米缸上放了两包糖,黄皮纸红封口,正正当当地封好。
    他将里头的房帘子一掀,看见孙生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黄粱。
    “钱哪里来的?”孙贵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你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孙生突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碰到了哪根神经,接二连三地笑了个不停,直到孙贵吼了一声,她才停止。她的面部又是一样的寡淡,声音很沙:“就是去见哥哥昨天见的那个有钱人。”
    “什么?!”
    “我去了方公馆,见着了她。”孙生掏出剩下的银钱,动作看起来是炫耀,但是神情寡淡,“我讨人喜欢,赏了我银钱。”
    孙贵愣在了原地,既觉得这事情离谱、孙生在骗人,又觉得如果这事是真的…….?
    方金河能看上孙生?眼睛瞎了吧?
    “你给我说实话!阿生!你为什么不学好,是不是去做了什么坏事?”他顿了一下,“如果让我发现你去偷去抢,我打断你的腿!”
    如果孙生说得是真的,那方金河实在太过虚伪恶劣,那样漂亮的夫人,昨日故作恩爱,转眼就要了别的女人。
    会吗?他看了孙生一眼,觉得他妹妹铁定是没人要的。他大致是了解孙生,她嘴里总是嚷嚷着要找个有钱人嫁了,总是说要去勾引有钱人。但是她从来不打扮,还要故意恶心人,本就是不想,她这样做只是在膈应他。
    因为她得去上学,美曰其名承载家里的希望,她在军校也没人理,训练很苦,从来不吭一声。
    但是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他咬着牙赚钱,她交着学费上学一点也不心安理得,就像是被哥哥逼着喝家人的血。
    孙生在学校的成绩算是顶尖,倘若真是要叛逆,也不必练得如此的苦,她只是不甘又无力。
    觉得未来渺茫,不知路归何处,不知将来能否魂归故里。
    那些优秀的学长们,不也是死了诸多么。
    听说打仗打不赢了,这样下去只是送命,她是不怕死的,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送命,因为死了也是没什么回报。
    不说能不能补偿,就算能补偿,所得的钱财连治母亲的病也是杯水车薪。
    还不如今日关玉儿给的钱多。
    倘若是和平的世道,当个兵,就算是苦点累点,也是有盼头,可以拿军饷。但是如今动乱从来没有停歇,人去了战场不是赢,只是计算输的惨不惨。
    而且活下来的人也是朝不保夕,亡命之徒大有,恶事做尽,不人不鬼。
    孙贵的斥骂的声音还在耳边,她突然喊了一声:“哥哥。”
    她这一声喊得格外的清楚,孙贵停了下来,他看见孙生的眼珠子黑亮,一动不动的盯着黄粱:“方公馆的主子觉得我讨人喜欢,让我跟着她,往后我便不去上学了。”
    孙贵刚想出口,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利剑般挑开:“当兵没有出路,我不想早死,哥哥。”她声音轻了,“你放过我吧。”
    孙贵一瞬间红了眼睛,耳畔又传来了母亲的咳嗽声,他咬着牙啧啧了好几声,似要哽咽又似恼怒,最终他重重叹了一声:“我管不了你!”
    他说着掀开门帘去看母亲。
    孙生也跟着起了身,她在花了的镜子前照了照,又捧了把冷水洗了脸,旧黄的铜镜里映出一个女孩子的脸,瓜子脸、双眼皮、翘挺的鼻子,是个清秀好看的底子,只是嘴唇干裂,双目无神,折了几分容颜。
    她将乱糟糟的头发梳了一下,又找了身好些的衣服,再带了快黄糖包好,拿了片烧饼便出了门。
    天色已晚,寒风呼啸,不知道哪天要下雪,她在方公馆外头盯了一宿,又去小摊里买了个包子,回来时方公馆已经开了门。
    刘管事带着人进进出出,方公馆又忙碌了起来,她将食物吃了个尽,舔了舔手上的糖渍,而后见园丁短工进出,她跟在了后边。
    …….
    关玉儿第二次见到孙生,是在次日上午,孙生依旧是被人押着过来。
    “做什么呀?”
    孙生说:“大人,我是来谋事的,求您收了我。”
    关玉儿看了片刻她眼睛,半晌后才出口:“你是会园艺还是做饭?我现在缺这两样,你要是会我就收。”
    孙生突然就跪了下来:“我不会这两样。”她睁开眼睛看着关玉儿,“但是我比他们都厉害。”她指了指方公馆的护卫,又说,“我可以保护你,我是女孩子,做什么都方便,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大人吩咐。”
    我是不怕死的,只是怕死得不值。
    如果要我去死,先给我一大笔钱,她在心里说。
    她觉得如果是关玉儿的话,肯定会给的,莫名其妙的直觉,正如她今日莫名其妙的选择、以及在这里下跪。
    关玉儿睫毛动了动,指着一名护卫,说:“你现在将他撂倒,一炷香内能撂倒,我就雇你,月薪比他高。”
    “我会打倒他。”她认真的看着她鞋面,接着她慢慢地站起,看着关玉儿的眼睛,而后垂下了头,“请您放心,主子。”
    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会遏止你的轻视。
    我值这个价。
    ……
    方金河回家的时候,还没进房门,就听见了关玉儿的哭声,他心里一咯噔,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冲了进去。
    “宝贝儿怎么了?!”
    关玉儿抹了抹眼泪:“军校实在是太苦了!”
    方金河视线偏了点,这才看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除了翘着嘴巴的阿香,还有名生面孔的女孩子。
    这名女孩站得很正,眼睛很黑,手和脚的摆放很不一般,这是经过训练的、时刻能作战的姿态,神色不善的打量他。
    关玉儿指了指孙生:“这是阿生,和哥哥在一个军校呢,我才知道这样苦呀!”
    方金河瞪了孙生一眼:“怎么回事?你还把玉儿弄哭了?”
    孙生瞄都不瞄他,关玉儿哭了会儿,又说:“不关她的事,是我要问的,问她的家世和本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学校,巧了,和我哥哥一个学校。”
    方金河第一是见不得关玉儿被别人弄哭,二是不乐意听见关楼白的消息,没想到都给碰上了,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还当了关玉儿的贴身丫鬟?
    关玉儿又对孙生说:“这是我丈夫方金河,也是方公馆的主人,你说你枪法好,待会让他去看看你好不好,我是不会看的。”
    孙生一瞬间愣了半晌,搞了半天,这位才是方公馆的正主!?啊不?这是关玉儿的丈夫?!
    那么把他哥哥吓得要命的是这个男人?
    她看见方金河推了推眼镜,眼睛看起来很冷,带着挑剔打量她。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就像上流社会的小白脸,长得人模狗样、专门欺骗女孩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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